中秋。
在大厦楼顶拍月亮。
高楼之下,是车水马龙、灯光通明如昼的繁华世间景。
高楼之上,则是一片寂寥清冷、恍兮惚兮、昏昏暗暗似玄潭的无尽荒凉色。
百米之下,古人今人若流水,脸孔换了万千。
数十万里之上,一轮明月,照亮千秋夜。
满月,夜渐渐为晓。
两周后。
拍山。
十月秋高气爽,万山如画,层林尽染,漫江碧透。
透过取景器,随环山江流眺望,连绵山峦如同一幅画卷,缓缓铺陈开,满目尽是醉人秋色。
山坡上,山林间,枫叶如火,松柏翠绿,银杏金黄,三色交相辉映,美感目不暇接。
爬至山顶,极目远望,天蓝明净,高远深邃,正是观赏星河的好时节。
选好位置,立起三脚架,只待天黑。
日光自脚边爬远,暮色暗暗四合,夜空澄净,斗转星移。
夜半,陈萧唤醒打瞌睡的唐淑晨看星。
“那边最亮的一颗叫比邻星,是最接近地球的一颗恒星,它的光呢,至少要走四年半,才能被我们看见,你看它的光,还带着一点粉红色。”
唐淑晨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撩妹手法可以更新一下么?”
她站起来,取下摄像机,边检查回放边说:“首先呢,最接近地球的那颗恒星,它叫太阳;其次,你指的那个也不是什么比邻星,我虽然不懂天文,但是刚好知道一点点,那颗最亮的,其实叫廉贞星,再不济呢,那么明显一个大汤勺挂天上,还真当我不认识北斗七星么。”
听她揭完老底,陈萧耸耸肩,毫不介怀,抬手指向另一片天。
“咦,你看这边最亮的那个,它才叫比邻星——”
“省省吧,”唐淑晨收完器材,一挥手,“走了,收工。”
尽管他总爱讲些老梗,但也并非全在插科打诨。
有时,也能起到一些些积极的作用。
比如,某次外拍,遇上大雨那天。
他俩跑到附近公交车站避雨。
到了站台雨搭下,从怀里拿出来的相机包干干爽爽,两个人却淋得像刚被打捞上来一样。
陈萧抖抖冲锋衣上的水,问唐淑晨:“冷不冷,外套给你?”
唐淑晨自己从头湿到脚从外湿到里,也着实没必要再保什么暖。
她抬头看天,忽然没好气地抱怨了句:“你咋不用缸泼呢。”
陈萧嗤一笑,听出她这气不小。
“还不至于。”他说。
“四天没出太阳了,好不容易晴一会儿,又下雨,真烦!”
话刚出口,一辆出租飞驰着经过,压起路面积水,溅了他俩一身。
“啊——”
水凉,还脏。
唐淑晨抖着一身泥点子,气得直跺脚,“烦死了,烦死了!”
旁边也一身泥的陈萧却忍不住笑了。
因为她这语气,让他想起了猴哥那个表情包。
听他乐,唐淑晨眼睛一瞪,愤愤地说:“幸灾乐祸。”
他摊摊手,展示肇事出租刚在他身上留下的杰作。
“小姐,我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心态好呢?”
“哼,”唐淑晨黑着脸,“心态不好判断,人倒确实够烦。”
“哎呀,烦什么,来,”陈萧拉她到简易座椅上,“你闭上眼睛。”
“干嘛?”
“我来帮你解决烦恼,你快闭上。”
在陈萧的强烈要求下,唐淑晨警惕地合上了眼。
感到他在靠近自己,唐淑晨戒备地想,他要干嘛,不会……不会要弹我脑瓜崩吧,他敢!
等了两秒,结果并没有。
他说:“好,现在,你想象自己是一朵羽毛。”
……
唐淑晨皱上眉头,不明所以地偷瞄他一眼。
陈萧正闭着眼。
“白色的、轻飘飘的羽毛,正在慢慢,慢慢地往上飘……”
乱风刮过,带偏一片雨丝,纷纷落到脸上。
唐淑晨挤了一下眼睛,打开一条缝,看看落雨,又歪着头斜睨陈萧。
他仍闭着眼,脸上有细小水珠,有一阵风吹过,他马上结合实情,继续道:“忽然来了一阵好大的风,我们飘啊飘啊,越飞越快,越飘越高,穿越大雨,啊,好大的雨点,快点躲开!继续向上飞,加油,加速!咻咻咻,冲啊!飞越积雨云!飘啊,飘啊,飘啊,冲!我们终于飞到了云层上端!”
陈萧闭着眼,笑着问:“喂,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唐淑晨睁着滴流圆的大眼睛,看着身边一脸陶醉又仿似智障的陈萧,在心里犯嘀咕:他这是咋了?
突然神神叨叨,不会淋点雨脑子进水烧短路了吧?
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还是,干脆领到庙里去烧点纸……
“哎,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呃……应该看到什么?
“嗯,飞机吗?”
陈萧瞬间掉下脸,斜着下巴瞪她。
“飞你个头啦飞,太阳!”
又模仿着日前她的语气嘲讽她,“‘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它叫太阳。’你那天不是很懂嘛,还飞机。”
真能记仇。
“太阳就太阳嘛,你在那飞来飞去的干嘛?好像中邪一样。”
“那阴天就阴天呗,有什么好烦的?反正云彩上面一直都是晴天啊。”
!
好一个“云上一直是晴天”。
对啊,太阳原本就挂在那里一直发着光,只不过呢,人的头上总有一些像云那样的东西聚聚散散、来来去去,而已。
唐淑晨倏然笑了,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如此智慧的时刻。
她拍拍他湿漉漉的头,赞叹地说:“你这个邪中的,还真不赖!”
“呸,”陈萧扒拉开她的手,“夸我一句有多难?你才中邪呢。”
“也行。”
唐淑晨低了低头,抬眼直勾勾盯他,瞬间狡黠一笑。
一个快闪,冲进雨里,狂奔起来。
“诶!”
陈萧蹭地一下站起来。
条件反射地想去拽她回来,无奈身边摆着一众设备,只能对着已跑远的她大喊:“不想拿包你直说!”
拍过大名鼎鼎的山海、日月、星河之后,也拍名不见经传的,没什么人看的,破破烂烂的。
入冬,去公园拍座椅,拍冻河边孤零零的雪人,拍分类之后的垃圾桶。
入夜,拍天黑后的街灯,拍闪着红点的吊塔,拍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拍那些在街角寂寞等天亮的充电桩和共享单车。
拍清晨的邮筒,拍商业街上矗立的钟楼,拍老街1960年的下水道井盖,拍铁轨,拍废置的绿皮火车,拍站牌,拍路标,拍贴满换来换去小广告的电线杆……
拍绿化带风尘仆仆的树,拍马路上的限高架,拍抓超速的摄像头,拍消防栓,拍高压配电箱,拍既供人等车又替人挡雨雪的公交站……
它们成年累月不动,不变,不作声。
看着人来人往,挨过日月轮升,见证过人潮汹涌,也经历过无数次无人的空荡荡。
跟着唐淑晨拍了三个半月,陈萧还是想不明白。
他向她发问:“为什么要拍这些?”
唐淑晨说:“有天晚上,看了场戏,忽然有点感触。”
她停一停。
陈萧追问:“什么感触?”
她不太想说,就开始绕圈。
“你知道吧,人在黑暗里坐久了就特容易emo,然后,我就琢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主角们今天演完这场戏,明天可以干别的,甚至忘了,为什么观众就总爱去回忆,翻来覆去地伤感,没完没了地伤心?”
她随意看着路上一处景色发呆,没了后续。
“然后呢?”陈萧问。
“然后,我就想通了呗。”
他完全一头雾水,“想通啥了?”
“不该瞎凑热闹呗,不该看别人言情,不该去那些黑不溜秋的地方,应该多去大自然走走,看看我们祖国的壮丽山河,也可以看看那些和自己一样平凡的东西嘛,尤其在拍了这么多之后吧,我发现那些没什么人注意的东西,其实也挺好看的,各有各的美嘛,只要找到合适的角度,给它一束对的光,它就会很漂亮。”
当即,陈萧觉得有些恻然。
换做以前,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但今非昔比,他怎么可能还听不懂她?
她把话讲得好似没头没尾,实则在刻意消解立意严肃的底色。
她绕了一个并不怎么圆的圈,不过是在讲述作为他人爱情故事旁观者的心酸。
原来,这是她的自白。
原来,她觉得自己连配角都不是,仅仅是个观众。
她给作品起的名字就叫“特别观众”。
“观众”两个字,究竟指的是作为拍摄者的她,还是被拍摄的景物群,根本无须追究。
当一部片,把镜头调转,对准观众,主演们如何不是路人壬癸,观众又何尝不是主角甲乙。
事实上,他一早就开始默默看着她。
只是,她不知道。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是他的主角。
可是,她不知道。
所以,她拍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现在明白了。
才明白。
可是,即便她自认为是观众,又何曾没有一日不在他的镜头前?
可是,他拍的,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白,亦或算……表白。
可是,她又看懂了没有?
陈萧试图挽回,又明知没用。
还是禁不住好奇,试探地问:“你之前写的那个爱情故事呢,不要了?”
“嗯,删掉了。”
“不是写到让你心痛,还哭一鼻子么,你舍得?”
唐淑晨坦然,“微不足道。”
隔天。
采景返程路上,在高层林立的居民楼间,发现一座和周边画风极其不符的小拱桥。
不足五米,桥头积雪融了,露出冰下石刻字——某某某桥于某某某某年丙某岁修。
能辨识的字没几个,残破不堪。
虽然桥身及附近也无标志说明到底是哪一年的建筑,但看起来,应该存在了很久。
唐淑晨调好机器,架在街角一隅。
并没马上开机。
此处被两边高楼遮挡,光线很暗,所以,她开始等。
陈萧观察着楼的高度与太阳的角度,问她:“你怎么确定阳光一定会照到这里?”
唐淑晨说:“我不确定,但我想等等看。”
“等到什么时候?”
“别急嘛。”
没办法。
拍片,等是常态,等风,等雨,等太阳……
唐淑晨等光。
陈萧等她。
因为,等到时机对了,有光照过来,就是会很漂亮。
转眼间,冬至。
太阳直射南回归线,一年中白昼最短之日。
唐淑晨晚上吃完速冻饺子,一时兴起,拎着机器一个人坐了三个小时公交车,拍了沿路一百一十六家饭店的招牌,其中只有十三家是饺子店,还有两家,招牌坏了。
几天后,在路边拍柏树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
“大过节的,还搬砖?”
唐淑晨转身四下搜寻,看到不远处的陈左正走过来,她撂下手机。
“你不用刷墙?”发现他裤脚边蹭了蓝绿色的颜料,唐淑晨打趣道,“好像还没干呢?”
陈左笑,看着她灰扑扑的黑色羽绒服,说:“你忙归忙,一周年还是要过的。”
“什么?”
“我们,认识的一周年。”
唐淑晨恍然。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圣诞……
竟一年了。
也对,光纪录片素材都拍了几十个小时。
唉……
就着对时间流逝之迅速的无限叹息,踢了一脚掉在路边的装饰铃铛。
她不无调皮地抱怨了一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