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骨城位于九州南部,再往南便是南疆,毗邻无穷瀚海。
卫璃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夜里的焚骨城万家灯火齐灭,月光微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城中亦死寂的如同坟场一般。
卫璃在卫家村时,曾听往来游商人说过,焚骨城在九州之中小有名气,城主励精图治,才能卓绝,将这座城治理的井井有条,周边各国往来的游商、修真者、各路商贩,整体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不料如今,亲眼所见却是如此颓败之象。
卫璃跟随着三人走在最后,脚下青石板湿漉黏腻,他一心想着跟紧众人,因此脚下步履不由匆忙,不料却因夜色太浓,两只脚前后绞在一起,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继而向前扑去。
想象中摔的狗吃屎的情形并未出现,慌乱间一只温热的大手扯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他的肩膀。
此刻,卫璃的心脏跳的极其热烈,额头重重的抵在来人肩窝,口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似过了半晌才终于稳下心神,站好抬眸看去。
“多谢谢师兄。”
谢安阳温和的笑着,一边放开扶着卫璃的手,一边揶揄的凝视着卫璃的窘态,道:“卫师弟还需多注意脚下,六月焚骨城正值雨季,鞋湿路滑,且城中自出现人皮灯笼后,每每一入夜,万家灯火齐灭,无人再敢挂灯笼……”
“呵!胆小鼠辈——”
白泽不禁轻嗤出声,话毕,手中竟幻化出一盏明亮的灯笼,正巧将卫璃脚下的方寸之地照亮。
卫璃目光随着光源寻去,定睛一看,那俨然是白泽送他的那盏人皮灯笼。
“……”
卫璃额角一时竟有些抽痛,更多的是无语,他眼睁睁看着面前谢安阳温和的笑脸在一刹间龟裂,五官似在极力控制着表情,却最终失败。而那带路的守城士兵,已然被吓得瘫软在地。
“没用的东西——”
黄色柔光透过人皮灯罩照耀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而地上的人却瑟缩着想要躲开灯光,像是怕极了沾染上什么不祥之物。
白泽不悦的睥睨脚下,冷眼看着士兵的恐惧与丑态。
白色袍袖扬起,他轻哼一声,突然伸手扯住卫璃的手腕,丹凤眼斜飞起白了一眼正满脸愠怒的谢安阳,接着反客为主的当起了领路人。
身后两人恐的恐,怔的怔,白泽却像是赌气一般,步伐极快,卫璃踉踉跄跄的小跑着方能跟得上。
主街宽阔,卫璃跟着白泽沿着主干道一直向西,好几次脚下打滑,都被身前大妖眼疾手快的扯住。
卫璃的喘气声逐渐粗重,额上冒出黏黏腻腻的湿汗,最后几乎是被动的被白泽拖着走。
半柱香后,白泽的步伐才终于慢了下来,手中也逐渐放松了力道。
趁着白泽松手间隙,卫璃飞速抽回自己的手。
而此刻,他手腕上已是青紫一圈,如同刚被凌虐过似的,配着美人颦眉,可谓是可怜极了。
卫璃轻揉酸痛的手腕,飞速抬眼瞪了一眼白泽。
白泽:“你在骂我。”
卫璃:“没有……”
“你贯会撒谎,明明心事都写在脸上。”
卫璃下意识摸了摸脸,接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突然又瞪着双眸看向对方。
白泽却看着卫璃逐渐因怒气薄红的脸颊,突然心情大好起来。
卫璃:变态啊!这人果真喜怒无常,病得不轻!!
“各位仙师,前面便是城主府了,请先稍候,待小人先去禀报。”
“后来居上”的守城士兵垂着眸光一心只敢盯着脚下,说罢,如同被狗撵着似的,急匆匆的连滚带爬跑上台阶,“哐哐哐”的敲起了门。
月华隐进乌云之中,城主府门前伫立着两座青面獠牙的瑞兽在混沌夜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凶戾。
士兵足足敲了十几下,门内方才不慌不忙的响起颤颤巍巍的询问声,“谁呀,这么晚了 ,有事明日请早来吧。”
士兵急忙扯着嗓子吼道:“是我,福伯,衡阳宗的谢仙师带援兵来了,快快开门呀。”生怕门内的老人耳背听不见,士兵又重复了几遍。
卫璃左看右看,视线最后落在白泽和自己身上,不禁对士兵口中的“援兵”有些汗颜,自己额——也就罢了,白泽不捣乱就算烧高香了。
白泽眉尾轻挑,对卫璃眼神中的揶揄表现的十分兴味。
“吱呀”一声,乌金色的铜门阖开了一条细缝。一双污浊疲乏的眼睛逐一打量过门外的人,最后落在卫璃的身上时,却突如精光乍泄,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瞳孔。
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无理,老人立刻敛起惊诧的目光。
“呀,谢仙师终于来啦,快快请进吧!”福伯一改不慌不忙的动作,颇为急切的开了门。
甫一开门,门内光芒万丈,可谓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深深庭院中灯火葳蕤,亮如白昼。
卫璃一行人跟着福伯进入城主府,竟发现府中九曲回廊,亭台角楼,水榭凉亭上俱挂满了灯笼,灯笼款式各式各样。
焚骨城曾以做灯笼的精妙工艺在九州内闻名遐迩,而城主府竟如一个灯笼展览中心。
愈向前走去,卫璃逐渐发现,每隔百步,就会出现一个如同白泽手中的人皮灯笼样式一样的灯笼,同样是柔软的皮质,同样在灯罩上勾勒着栩栩如生的人物。
虽明亮如昼,但卫璃却无端觉得这城主府阴森无比,比半刻前漆黑的主城街道更甚。
四人竟然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走到城主的书房,只见福伯停驻在门前,整了整衣襟,清咳了一声,方才抬手轻轻叩门。好似怕惊到里面的人一般,难为他捏着嗓子禀报道:“城主,谢仙师来了。”
须臾门内传来一个颇为疲惫的青年的声音,“谢仙师快快请进。”
说罢,门内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坠地声。
闻声福伯迅速垮下一张脸,突然像奔丧似的急急切切的推开门,门板因反作用力哐当一声拍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房间内依旧亮的惊人,大大小大点了十几盏灯,但最惹眼的还是书桌后的青年。
只见那青年低垂着头,鸦青色的发丝散落在颊边,莹白色的脖颈像折颈的天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抵在苍白的唇间轻轻咳着,脚下则散落着墨色凌乱的素笺和碎掉的石砚。
“城主,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都和您说不要逞能了,这事情什么时候都能干呦,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呀……”
福伯絮絮叨叨的声音如同魔音穿耳,却掩饰不住一个家仆对主人的深刻关切,而谢安阳却也忍不住疾步上前抚上青年的背。
桌前端坐的青年逐渐止住了咳嗽,然后缓缓抬起了脸。
看到那张脸,卫璃心头不由一滞。
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谢安阳!”
白泽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出谢安阳的名字,语气表现得颇为不满。
显然,对面青年也十分惊诧,这世间竟有人和自己长得有八分相像,即使孪生兄弟也不过如此。
“你一早就知道是吗,你究竟是何居心?”
一时书房中针落可闻,谢安阳看着卫璃的神色,却见其一脸怔忪,显然还未从惊异中缓过神来。
“这可能纯属意外,这位仙师请不要过度紧张。”
出声的是焚骨城的城主阴无川,阴家世世代代守护着焚骨城,到如今阴无川已是第十一任城主。
阴无川面相英挺俊逸,卫璃偏温和柔软,是与卫璃形似神不似,他亦明显比卫璃更加成熟,更显运筹帷幄。
卫璃不明白白泽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于他来说,这世上有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倒是一种奇异的缘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爹亲生的,难道是自己母亲——
呸!卫璃甩甩脑袋,将一堆奇思异想努力抛诸脑后。
“我虽见过阴城主,但这世间相似者千千万,妖王似乎想的有点多了。”
谢安阳掌心抚着阴无川的后背,极其小心的为其顺气,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
白泽的眼神冷如寒芒,一时书房中气氛凝滞,幸得门外一禀报声才打破这僵局。
“阴城主,第十二盏人皮灯笼有新发现——峰主?!”
来人一身靛青色的织金云纹长衫,腰间配着一柄剑鞘镶着蓝宝石的毕方剑,俨然是挥金如土的浮图峰做派。
“惟承,你有何发现?”
丁惟承睁着大大的眼睛,嘴唇微张,半天未吐出一个字,他显然也被眼前相似的两人所惊诧,竟一时语卒,忘了来意。
“惟承!”
谢安阳蹙眉,提高声音再次唤道。
“哦——那个,峰主,第十二盏人皮灯笼上出现了一怪异图案,并且配有诡谲文字,弟子愚钝,不得其解,特来寻阴城主的帮忙。”
丁惟承身高八尺有余,宽肩窄腰,面容却十分俊秀,圆圆的眼睛打量着众人,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出空气中的异样。
“惟承,你且将那灯笼带来此处,正巧众位仙师在此,可一同破解。”
阴无川噙着笑意看向丁惟承,语气温和,无论何人听了都不忍拒绝。
“阴城主,万万不可,那灯笼一动就泣血,这会儿正挂在您床帐之上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