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初生的小鹿,神族的小孩子出生不久就能够行走。早期迷雾时代的危险环境使得很多种族的成长期异常短暂,跑跳赋予了他们躲避危险的能力。在度过昙花一现的儿童期后进入到相对漫长的青少年阶段,便已经是可以上战场的年龄。
现在他只能在记忆里看见小弟还是个雪团子时的样子。
葛温德林在和自己的父亲有了一面之缘后被重新送回产房。没人知道太阳王陛下和自己新出炉的小儿子说了些什么,出于对父亲的敬畏,葛温艾薇雅姐弟俩也没有询问。
但小孩睡得挺香。
当孩子被艾雷米雅斯送回产房,产房已经布置成了他的卧室。增加了些桌子椅子之类的日常家具,床上铺上厚厚的被褥,装饰豪华,触感也相当不错,金色的流苏几乎快垂到地上,并且去掉了可能会缠住孩子的床纱。红色的流苏地毯换成了能淹没小孩的毛绒地毯,在床的周围铺上一大片。
神都亚诺尔隆德只有白天,整座城没有一支蜡烛或是油灯,室内亮得如同白昼。那耀眼的阳光除了眼睛,甚至能用耳朵、鼻子等感觉器官察觉。卧室里的光芒从墙壁最上沿的一个顶窗耀发,窗户不大,却配了条直达地面的厚重窗帘,一旦拉开能够遮住四五个这样的窗户。
屋里立了两个储物柜,一个衣箱还有一个床头柜,都是空的,显然不是给一无所有的房间主人放东西的。
他露出一路提着的白玉篮子,掀开篮盖,里面装满他带来的玩具,小型刀剑斧戟枪弓锤镰各一把,还有个相当迷你的指虎。小匕首他也让巨人铁匠打了,但还是排除礼物范围之外。
神族骑士没一个人打仗用匕首。
小孩子整天昏睡,和他特意向有孩子的下属征求的神族育儿经验不太一样,神族幼儿那是个赛个的精神,但考虑到小弟独一无二的血统,似乎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蛇足的骨头没有长好,出生后仍在继续发育,葛温德林到现在也没下过床。他之前来看过一次,在孩子醒的时候坐在床上陪他说说话。
蓓尔嘉似乎是故意错开了时间,没人知道她来了几次,究竟有没有来过。
他看到葛温德林仍在沉睡便压低脚步声打算离开,正当快要推门时,身后响起声音:
“兄长大人。”
自见过父亲之后,葛温德林对他们的称呼通通加上敬称,他和长姐让他改回天性中的称呼,小弟却只说。
是父亲大人的命令。
他不喜欢。
父亲的用意他捉摸不透。
太阳长子坐回床上,两条长腿伸直很远脚跟才能踩到地板,他的小弟在床上爬动,印出两串手掌印,随后啪叽一下摔在他的大腿上。
“起不来?”他问。
“不起来。”小孩回答。
他揉搓一番对方的后脑勺,把雪白的柔软短发搓成杂草,蛇防止自己打结的本能或许在头发上也能体现出来,葛温德林的头发很快恢复到微浪的造型。
“我看到小蛇在动,刚才梦到什么了吗。”
小孩思考一会儿:“记不得。”
“闭眼后总会黑。”
“阳光会保护你不受黑暗的侵扰,拥有明亮的梦境。”
他检查了下小弟的成长情况,他对神族的身体构造从没了解过,但对古龙有一种偏科的了解,他一一摸过露在外面的弱点部位,尤其是葛温德林身上非人的部分。
他没遇到过幼龙,不知是不是尚且年幼的原因,葛温德林的体质不太乐观,除了肩胛前胸部和腰骨这些原先是不朽古龙长翅膀的部位还算结实外,其他部分的骨骼薄脆,四肢更是有一种中空的轻薄感。
而且对于身上的感觉有些迟钝,兄长捏来捏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只顾着躺在兄长的腿上。
“你可以在床上练练俯卧撑。”
“然后。”
“什么然后?学习枪戟?这屋子不大,但供你习武足够了。”
“再然后?”
他沉默一会儿,捏了捏弟弟的骨头:“小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还没老,你先练着再说。”
“时间既不会流动也并非一条向前的线,所有然后一起发生,所有灵魂的然后一起发生,世界的始末均在一个点上,所以。”
“你老了。”
“……你兄长不太赞同。”就像人类幼童极其擅长胡说八道,神族的生而知之有时也会被极富创造力的小孩子拼装成不知所谓。不过葛温一家的灵魂深受初火影响,按道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灵感一现,回击:“这么说的话,你也已经老了。小孩,没有童年喽。”
“我?”六条花蛇中最大的两条游动过来,把脑袋也放在兄长的腿上,剩下四条像被戳动的毛毛虫,直立,弯曲,直立,弯曲,拿头顶着床单前进,被子被挤出一个大包。
小孩把压在兄长腿上的脸抬起,太阳长子今天特意换了布衣过来,葛温德林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失去焦距,不知沉浸在怎样的世界,他从那些奇怪的话开始追本溯源,探索着记忆里来自血统的秘密。
他的兄长抚摸着他的后背,放开时间让他思考。
“我……”
“我……”
四条花蛇软绵绵地攻击着阻挡它们的高山大被,兄长“帮”它们把山垒得更高。
“我。”葛温德林的瞳孔在眼眶中后转,可怖地移动到眼尾,不断变化最终定形成针状眼仁直视兄长。
和正脸看人一样。
“我不老,不死,已生,未灭。”
他的兄长伸出最细的小拇指,轻轻揉搓孩子的眼眶,催促他闭上眼睛。
“这不是你的自我,你还需要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自我是一个人的全新开始,不是另一批家伙的结束残留。你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体会了,不要让传承记忆成为你的脑袋,还是这么小的脑袋的全部。”
“等你思考明白,兄长就要给你讲寓言故事了,哦,还是让长姐给你讲吧,我负责这个。”他把葛温德林的脑袋轻轻托起,放在高高的被子山上,四条花蛇已经累得想要盘成圈,但没盘成,四仰八叉睡着了。
他掏起一把玩具,散在床上:“喜欢哪个?”
“兄长用的是这把。嗯,放大款,放大很多,有好几个你那么高。”他把铜剑铜枪组合一起,放在小孩眼皮底下,和其他的隔得很远。
小孩伸出手紧紧抓住铜枪,藏在心口,他兄长的笑意刚摆在脸上,却听见:
“为什么要使用武器。”
“为了保护你爱的和爱你的,为了保护你信任的和信任你的。”这位神族战神回答。
“最高的成就是开启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明亮、温暖,可以保护下所有人。”
“可是。”
“没有保护就没有伤害。”
他一顿,问道:“什么意思?”
“没有保护就没有伤害,没有伤害就没有保护。其中之一消失,另一者也会消失。”
他看着小弟合上的眼皮,斗转星移,仿佛回到战争的最开始。
他站在前线,过去的自己一跃便直上天空,高举的手中充盈雷电,化作一只阳光色的巨枪。
上古大树的浩瀚树干上正栖息着一只不朽古龙,一发阳光枪笼罩在祂的身上,早就被死亡瘴气腐蚀的古龙像是一块被开凿的石料,又像是被斧劈的树木,残渣从完整的身躯上削落,没有任何□□渗出,只能听到阳光枪电闪雷鸣的声音。
那头巨龙随着他的攻击晃动,像是石料的震荡,树木的摇曳。
过去的他正抓紧时间攻击,不时翻转跳跃躲避古龙随时可能的袭击。他仍能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作为世界霸主的第一位反抗者,初火在他的血管里燃烧,灵魂变成求胜的代行者。那一刻,父亲的想要开拓新世界的蓝图都暂时消匿,他的心脏只剩下对敌人的攻击。
所以,现在,重新作为那一刻的旁观者,他才注意到,那第一头死亡的不朽古龙注视着自己的创口一点点扩大,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祂不疑惑、不痛苦、不仇恨、不愤怒。
眼睛里甚至没记录下他对祂的伤害。
“是谁在和我对话?”他低头看向小孩。
孩子的脸透着粉气,在花蛇的包围下已经睡着了。
黄铜的迷你武器还在床的一角,就像白丝绸大床上一处普普通通的装饰。
他发现弓散了出来,不知何时脱离那一小堆,弓弦靠近了睡着的小孩。
他没有拿出被孩子压在身底的小枪,那种东西不会对神族或是古龙造成伤害,哪怕对方还是幼童或者幼龙。
他轻轻离开房间,这次来没有穿鞋,只用绑带裹住脚掌,让从来没有练过潜行一类刺客伎俩的他也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此后,他渐渐地来得频了些,从小孩醒开始谈天谈那些已经是上个时代的往事,到小孩睡着结束,很多公务都分散给其他人。王下骑士本就崇拜他,忙得脚再没沾上过亚诺尔隆德都觉得这是王子殿下对他们的历练。他的直属骑士部队交托给了他的副手——几位猎龙剑士,在北方作战,稳定边疆。
知情人只觉得他喜欢弟弟。
直到有一天被葛温大王下令远离,再可接触时,葛温德林的传承记忆已经消化干净,不再说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