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朗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陶也,是在新凯中学外。
更准确说,应该是“听到”。
那是高考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考试,门口挤满了浩浩荡荡的送考大军。
黄朗边往安检处走,脑子里边回忆着背的英语作文素材,祈祷上考场能用上几段。
他突然听到陶也的声音。
真真切切的一声“朗子”。
可回头看,满眼数不尽的人头,一层叠一层,家长老师正垫脚张望着。目送孩子走进考场。
那架低矮的轮椅不知被淹没在何处。
铃声响起,黄朗拿笔做题。
高考题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就像刷过无数遍的英语卷子。
只是他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开始转动,落笔写下的每一个字母,都把自己和陶也推向相反的方向,越推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陶也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在考场外接他。
黄朗第一反应不是失落,而是担心
微信不回,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黄朗拦了辆的一就往家里赶。
推开门,陶也已经走了,房子里所有关于他做东西都一起消失了。
只留下一封信。
黄朗眼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读了一遍又遍,脑子却好像理解不了,不愿接受……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收到了一份外国的offer,怕影响你考试,一直没说……朗子,你知道的,事业在我这的优先级永远是第一。因为那是我唯一的稻草。”
“今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我也是,祝我们都大步向前走,永远别回头。”
黄朗看着那封信,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黑透了,对面小区密密麻麻的窗户,陆续亮起暖黄的灯。
蜘蛛在墙角卖力地织网,蝉在耳边“滋哇——滋哇——”叫个没完。
“进球啦!进球啦!”电视里传来解说激情澎湃的声音,楼上不知道哪位球迷放着ccty5 欧洲杯回放。
世界井然有序,每个人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除了他。
黄朗好像被排除在秩序之外,他对未来的规划,从来都带着另外一个人。
而现在,突如其来的一击,砸得他缓不过神,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手机屏幕的荧光打在脸上,分明才过了一个下午。他看起来疲惫又苍老,像瞬间被抽干了水分,颓败不堪。
那双眼睛是失焦的,没有泪花,没有情绪,只能看见麻木。
他按下微信语音,说了些什么。
然后掏出火机点燃那张纸,看它一点点烧着,纸边卷着,缩成一团灰,所有字迹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起身踩住剩下的残渣,用脚碾了又碾,直到彻底粉碎。
灰扑扑的粉被扬在空中,弥漫在那间他们朝夕相处的屋子里,缓慢地飘着,落在那张他们曾经缠绵欢愉的沙发上,落在那对挨在一起的陶瓷水杯上,落在餐厅、厨房、阳台……
每一个地方,都曾有那对亲密的身影。
它们和那封陶也改了又改的信,还有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一笔一划藏住的隐秘的爱,一场蓄谋已久的逃跑也是最后一次无声的告白,都被烧得干干净净,随风消散了。
黄朗头也不回地拉上门,离开了这间房子,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在城中村租了个阴暗的单间,早出晚归跑外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发呆,一个人过着重复乏味的生活。
直到六月底的一个傍晚,他骑着电动车送餐,手机上端突然弹出一条短信:
【广南省教育考试院】姓名:黄朗考生号:02697389 总分:601排位:本科 23206,专科:23206
黄朗一个急刹,把车往路边一甩,拔起手机就去翻那条短信。
他的手抖成了筛子,试了好几次终于点中屏幕那个黄色小信箱的图标。
“啊——”一声竭斯底里的长吼,路人纷纷侧目。
那些像被压在万米之下,藏得最深的情绪,再不用抑制,喷涌而出。
黄朗想,他总算没有辜负那个“一意孤行”的自己。
他仰头畅快地笑着,眼泪如决堤般涌出。
这是他有史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
22岁,本科毕业的年纪,他放下一切,从头学起参加高考,去迫逐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年承受的压力。
他脑海里闪过一道道“卫星追及”物理题、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被笔记填满的文言文、随身携带在外卖箱的单词本、深夜暖光的台灯、清晨窗外渐渐响起苕帚扫街声,以及那双温柔的热切的眼睛,永远饱含爱意。
哪怕它不再注视自己。
黄朗心里像被撕裂那样痛。
毫无疑问,黄朗是恨陶也的。恨他不辞而别,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彼此。
他们曾经那么爱,就像完美一块契合的拼图,填补上对方灵魂的空缺。
最后却连个好聚好散都没混上。
黄朗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走在路人被人逮回了家、被驯化、被圈养,学会了依恋和爱。等主人玩腻了,不喜欢了,就被一脚踹开,看都不看一眼,连当面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狗也是有脾气的,它绝不会再对伤过它的人摇尾巴。
可黄朗又真真切切地被他温暖宽大的臂弯搂过,被柔情的唇瓣亲吻过,被坚定地爱过。
每天早晨,灶台前都停着那架轮椅,他一手扶住绵软无力的腰,一手握住锅铲翻炒。看得出他很吃力,有时候下垂的脚还会随着体位变化掉到踏板下,引起痉挛。
可他总是日复一日地做,从不提半句,等爱人醒来,只会闻到厨房飘来阵阵饭香。黄朗偷看过很多次,那个背影,就像用刀子刻在他的心上。
又怎么忘得掉。
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了结,没人知道它怎么打开。
也许它就是一个死结,再也解不开了。
也许一年、两年、十年……用足够长的时间去带走记忆、冲刷干净留在彼此身上的印记,或许也就解开了。
黄朗想,就算解开了又如何?结开了,两人间牵绊着的绳也断了。连心上那点恨和执念也没了,他们便彻底走散了。
向前走,也只能向前走。
他大步跨上电动车,胡乱抹掉眼角未干的银痕,赶往个送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