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音才落地,就听窗外有声回道:“把他放倒还不是手到擒来。”
友思:“?”
“谁在说话?!”
友思抓起没用过的夜壶守在程行礼身前,那声音又说:“你拿个夜壶想杀谁?”
友思听不出这欠揍声音是谁,程行礼却听出来了,震惊道:“元青?”
声音没有回话,屋外响起脚步声。
突然吱呀一声,窗户开了。一个满身是雪的男人撑窗跳进来,男人一身寒凉浑身上下只有双深邃眼睛露在外面,他见到程行礼时,眼睛顿时红了。
虽然陪伴不多,可程行礼认出了来人,肯定地说:“郑应淮!”
郑岸点头,程行礼那颗心落地,问:“你和元青来的?”
郑岸闷闷地嗯了声半蹲下,朝友思道:“快爬上来,我带你们走!”
友思看得懂形势,立马跳到郑岸背上死死扒住他。
郑岸脱下自己氅衣把程行礼裹住抱起,往门边走时,屋外传来打斗声,骂了句:“元青这混子!”
他大力一脚踹开房门,程行礼这才见到困了他数日的屋子,是家农院不大,院里是与仆固雷缠斗的元青和几名着甲校尉。
郑岸往院外跑,喊道:“找到了!”
元青断去仆固雷的追路,刀花一转擦着仆固雷鬓发而过,回道:“你们先走!”
程行礼看郑岸三步两下翻过了墙,焦急道:“元青怎么办?”
他没在院中看见瑶姬,也不清楚她的武功如何,但直觉告诉他,瑶姬不是普通人。
“来的时候他说了,让我们先走,他有办法脱身,瑶姬不会杀他。”郑岸说。
郑岸逮缰准备上马时,黑暗处突然冲出来个呜哇乱叫的人。
“去哪儿?!”
友思说:“是史成邈。”
程行礼见郑岸嘴唇抿了下,眼中闪过丝疑惑。
时间紧迫,郑岸不理呜哇乱叫的史成邈,把身前的程行礼用衣服包严实,又取下帽子戴在坐于身后的友思头上,让他紧紧抱住自己,扬鞭走了。
夜晚的雪景不住倒退,程行礼倚在郑岸怀里,感觉凌冽的风声从脚边划过。郑岸怀里很暖和,虽在马背上很颠簸,但这是他月余以来唯一得到的宁静时刻,他知道有郑岸在身边,他和友思至少是安全的,也会安全回家,他靠在郑岸的胸膛上睡了过去。
程行礼再度醒来时,是在间草屋房里。身边睡着友思,地上躺着史成邈,郑岸在火堆前煮粥。
“这是哪儿?”程行礼喉咙里有股铁锈的味道,一说话还火辣辣的疼。
郑岸倒碗热水喂他喝下,说:“白狼河上游的一个村子里,离营州较近。”
程行礼嗓子好了些,躺回床上,说:“不先回永州吗?”
郑岸说:“风雪太大,我怕你和友思熬不住,只能先回营州。有上万平卢军在,你别担心。”
“没担心。”这些事情他都需要一个真相,可临到头他又不敢问,“元青能找到我们吗?”
郑岸坐回火堆前煮粥,答道:“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我们,你身体好些没?”
这话一出口,程行礼才觉出体力恢复了不少,惊讶道:“好多了,我吃了解药?”
郑岸看着火堆,黯淡了月余的眼睛终于亮了下,笑着说:“嗯。元青配的,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喂了,否则你不会醒来这么快。”
“谢谢你。”程行礼看郑岸面容沧桑,冒出来的胡茬沾着牛粪上的毛很是狼狈。
郑岸笑着摇摇头,说:“不用谢。”
程行礼说:“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外面是严寒九天,冷屋檐下全是冰柱子。郑岸就穿了件单衣加单袍子,避寒的大氅盖在程行礼和友思身上。
郑岸盛了碗粥端到程行礼面前,轻声道:“不冷,别心疼我,我从小在这儿地方长大的,风雪都受过了。”
“把大氅穿上吧,我和友思不冷。”程行礼自被瑶姬放血后,除了身体好之外还不怕严寒,所以友思特别喜欢抱着他睡觉。
郑岸点头说:“等会儿穿,你先吃点东西,在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元青就找到我们了。”
这种时候,程行礼当然要养好身体。一大碗粥如数进了他的肚子,程行礼尝不出好不好吃,但咂摸了几下嘴,蹙眉道:“这粥的味道怎么怪怪的?还有股铁锈味。”
郑岸顿了下,说:“锅子问题吧,我朝牧民借的,他们可能很久没用这个了。”
说完他盛了碗粥就着干饼呼噜吃了,
程行礼躺在榻上,瞧着地上的史成邈,说:“他怎么跟来的?”
郑岸又重新煮了锅粥,把肉条撕开丢进去,预备着等友思醒了给他吃,答道:“他骑了匹马,跟着我们跑出来了。昨夜那么大的风雪他都没跟丢我们,真是奇了。”
程行礼说:“他醒过吗?”
郑岸又往火堆里扔了两块牛粪饼,摇摇头说:“没有。”
“你和元青是看到我的信了吗?”程行礼说。
“看到你在十一月廿七写的那封,然后我就派人到处找你。”郑岸说,“雪大,不好找人。我还去了躺土护真河上游,没找到你,也就是这时我碰上了元青,他听说你不见了,看到信后派他熟悉的人去找,在几个斥候那里找到信,也找到了你们的踪迹。”
程行礼说:“原来是这样,元青有跟你说什么吗?”
郑岸欲言又止,最后说:“没有。”
他本想问郑岸,为什么要骗他营州记忆这件事,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的身世。
真问了,他不知道还会得到什么答案,就像他失去的父母以悲惨方式听在耳边心是针扎一样的痛,所以他不想知道失去的那段记忆到底怎么了。
纠结是他,懦弱是他,他不想面对郑岸,或者说,他怕郑岸问他,瑶姬为什么抓你。
风雪是在晚上停的,友思也在这时醒了。他闻见空气中的牛粪味夹着小米粥香,爬过熟睡的程行礼和郑岸,脚才沾地后颈就被人掐住。
郑岸说:“你方才是不是踩了我一脚?”
此时的友思已经成长,他低声道:“伯父你做梦呢吧?”
郑岸道:“你做什么?”
“我饿了。”友思侧头看向郑岸,“想吃东西。”
郑岸松开友思,下床给他盛了碗粥,用关切的口吻说:“冷不?”
这段时间,友思跟着瑶姬他们吃得不怎么样,虽然仆固雷会给他和史成邈煮肉吃,但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友思和已经不长身体但觉得自己还在长身体的史成邈来说,那点子肉根本不够分。
所以一大锅勉强能吃的粥友思唏哩呼噜的就喝完了,擦了下嘴,递给郑岸干净如新的碗,说:“不冷。”
“还吃吗?”郑岸难得见有人欣赏自己厨艺,脸上笑多了些,心情也好了起来。
友思咂摸了几下嘴,心想程行礼什么时候醒,他不想吃郑岸煮的。摇摇头,抱膝坐在火堆面前,看着蜷缩在火堆前的史成邈,说:“史成邈怎么还不醒?”
“不知道。”郑岸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牛粪饼子,屋里又充满了一股牛粪味,友思捂住鼻子有点嫌弃,郑岸又说:“你和你爹在瑶姬那里,没受什么委屈吧?”
一提这个,友思就心酸,可深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也不想在郑岸面前露出委屈,只说:“没有。”
郑岸拢紧他身上的衣服,说:“怪我,来晚了。”
友思摇摇头,说:“我爹说这世上谁都不能怪谁,因果报应总有次序。”
郑岸哟了声,笑着说:“你话变多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
友思剜了眼郑岸,人小鬼大道:“我只是不想对你说话,你太烦了。”
“我烦?”郑岸震惊道,“为什么?”
友思正经道:“不可说。”
郑岸:“……”
“你还变得跟你爹一样高深了?”郑岸觉得友思病好之后还挺好玩。
可惜友思才醒没多久,根本没心情搭理四处乱舞的郑岸。
这时,哎呀一声,伴随着史成邈四处乱嗅的抽抽声,两人目光朝他看去。
郑岸见史成邈头往锅里扎,赶忙逮住他的领子按在身边。
友思跟史成邈待在一起玩了月余,感情还是有的,他捂住史成邈的嘴,说:“你别动!我们给你盛!”
听得这话,史成邈才安静了,盘膝乖乖坐在火堆前。
郑岸拿了只干净的碗盛好粥递给史成邈。史成邈饿久了,没吹上几下就吸溜着吃,期间还把碗口送到友思嘴边,说:“你吃。”
友思摇头说:“我吃过了,你吃吧。”
郑岸看史成邈这样,问友思:“他傻了?”
友思点头道:“嗯,我爹说他应该是傻了。”他伸出八根手指比了比,“他说他今年只有八岁。”
史成邈呼噜完粥,说:“九岁。”
友思道:“你又长大了?”
郑岸:“……”
史成邈点点头,郑岸略有些嫌弃,拉过友思,小声问:“他到底多大?”
“不知道,之前我刚碰到他的时候,他说他五岁。”友思说,“可过了几天,他就说他六岁了。反正过那么几天,他就会说他长大一岁。”
郑岸记着之前兵士说史成邈是发了疯跑出去的,怎么会傻了呢?可一看他那眼神清澈的样子,又有些信了,扯下史成邈的碗,在地上敲两下,说:“你今年九岁?”
史成邈眼神在碗上,一副还想吃的样子,忙不迭点头。
“你爹是谁?”郑岸问。
史成邈说:“不知道,反正是个男的。”
郑岸:“你爹不是男的难道还是女的?”
史成邈嘿嘿一笑,郑岸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史成邈掰着指头算,沉吟片刻,说:“德元六年。”
“住在白浪河的胡人跑了没?”德元六年,郑厚礼才稳好北方大地,故郑岸这样问。
史成邈说:“不知道,我爹说跑了。”
郑岸:“你爹让你跟着我们?”
怎料这话一出,史成邈就只盯着郑岸手里的碗,并不回答。屋内静了片刻。
郑岸敲两下碗,沉声道:“回答我。”
史成邈吞了下口水,没答话。用手指去勾碗沿,郑岸气了,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仆固雷让他跟着的,但让这么个心智不全的人跟着他们有什么用?
还是说仆固雷有什么后招没用,能够精确无误的找到史成邈。
一想到这里,郑岸二话不说就提起史成邈想把他丢远点。
这一动作,把史成邈被吓得哇哇乱叫。友思不理解郑岸为什么要这样,赶忙去抱郑岸的腿阻止,大声道:“你做什么?!”
两个叽哇大叫的孩子吵的郑岸头疼,哭闹声中,他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凌厉刺耳的鹰隼鸣声。
这声音他不会不熟悉,是海东青!
可在这地方谁有本事养这个?耳力极好的他听见有马蹄声向屋子迅速靠近。
骏马配海东青,那可真是找人的好手。郑岸甩开史成邈,拿上佩刀出门,叮嘱友思别出来。
夜雪茫茫,呼啸的朔风在郑岸脸上,他见远方白雪驰来两个身影,黑点上空的海东青盘旋着飞翔。
郑岸确定来人不多,给弓上好弦躲在土墙后。
箭矢瞄准策马来的黑影,可待黑影从黑幕走近雪光之后,郑岸却不敢拉开那把长弓了。
四处聚来的雪光里,郑岸见元青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瑶姬,而他自己则双眼流血泪,二人的缰绳由仆固雷牵着策马走近屋子。
郑岸不敢掉以轻心,喊道:“你怎么把他们带回来了。”
元青笑道:“风雪大,让行礼姨娘躲一躲吧,她快不行了。”
程行礼是被阵闹哄哄的声音吵醒的,缓了两下睁眼看到一张清澈无辜的脸近在咫尺,顿时一惊,推开来人后,说:“史成邈?!”
“哇!”史成邈手舞足蹈地说,“友思,你爹醒了!”
程行礼:“……”
友思立马跑了过来,握着程行礼的手说:“爹,你终于醒了!”
“乖。”程行礼摸摸友思的头,听屋外有闹声,疑惑道:“谁在外面?”
此时,郑岸端了碗药进来,答道:“元青在院里劈柴,你姨娘嫌他劈得丑,在院里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