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铁钥匙一阵窸窸窣窣,传销大姐回来了。
警察说:“安娜,做笔录。”
安娜硬着头皮,被带到审讯室。一切臣妾都跟电视演的很像,单面镜,摄像头,录音设备,对面坐着两个警察,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尖锐的笔锋正对犯罪嫌疑人的方位。
“姓名?年龄?身份证号?”
安娜一一报过,对面核对了身份就单刀直入:“简述一下案发经过。”
“我跟我丈夫……贾苞。”安娜理了理思路,说,“相处一直有点问题。”
“他对我控制欲很强。之前因为我离家出走,宁可报警也要把我找回来。你们可以查出警记录。对了,他还想办法搞砸了我的工作,逼我停职回家。”
警察问:“所以你是蓄意报复吗?”
安娜正想开口,47道:“想清楚再说话,这关系到你的刑期。”
横竖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尽量争取减刑,总不能破罐子破摔。
她斟酌着,说:“我没想过报复,我只是想跟他好好谈谈,不然我也不会回家。但是他发了很大的火,想对我动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他手里还握着手术刀。”
“我被他逼到厨房里,就赶紧锁门报警。没想到他还不死心,一个劲儿砸门,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了,手边又没有能自卫的工具……”
“厨房里有菜刀,你没有看到吗?”
这个问题很有诱导性。安娜镇静道:“我没看到,平时我们家是我丈夫做饭,我基本不进厨房。”
几个警察看了看现场照片,发现菜刀挂在墙上,正好藏在立起的菜板后面,匆忙之中确实很难找到。便没有再问下去。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根据安娜讲的时间经过进行复盘,再针对一些细节反复提问,观察是否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安娜放下心来,坦然应对,反正她的行为各种意义上说确实没什么瑕疵,只能说防卫过当,没办法往处心积虑的方向发展。
结束审讯后,一个警察匆匆走过来给同事看了份材料。
“贾苞刚刚确认死亡。”审讯的警察也不避讳安娜,直言不讳,“死因是重度烫伤引发的细菌感染,以及多器官衰竭。”
“如果你烧的是热水不是热油,或许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安娜眼皮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油比水的比热容小,升温快,这个我初中物理就学过。”
警察观察她的反应,道:“你也是乱中有序,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还能想到这些。”
安娜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审讯结束,似乎只是她单方面的猜想。
至少目前看来,警察对她的怀疑还远远没有消除,他们也在等一个机会,找到安娜松懈的时机一举攻心。
她直视警察的眼神,平静道:“人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难免会被刺激做出平时做不出来的事。”
她跟那双怀疑的眼神对视了将近一分钟,对方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眼中的冰冷光圈也随着审讯室关灯倏忽暗了下去。
“先回拘留所待着,通知你家里人来保释。”警察宣布了结果,“等到贾苞的家属过来,再商量起诉或者赔偿的问题。”
*
安娜在拘留所呆了一天一夜,跟传销大姐聊到没话。
传销大姐颇有些羡慕安娜:“你爸妈都在市里就好办了,知道了就能给你保释出去。”
安娜干笑两声:“我不好,还得连累他们担心。”
“这有什么,我女儿还小,以后嫁人了,我也这么教她,宁见法官不见法医。”大姐嗤道,“你婆婆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告诉她教子无方养了个畜牲,看她还有没有脸跟你闹事。”
安娜想起那个存在于对话中面目模糊的老实婆婆:“丧子之痛,她要是能消气,骂两句也没什么。”
“可不能这么服软,乡下老太太悍着呢,你要是稍微显得好欺负,她就要赖着你一辈子。”
大姐正说着,看到门口有警察的影子,赶紧闭嘴。
好在警察也不是来训斥她俩讲小话的,自顾自开了门:“安娜,有人保释你,回家吧。”
安娜有些意外:“这个点儿堵车高峰期,这么快就到了?”
“来的是你婆婆。”警察补充道。
*
安娜父母家虽然就跟她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开过来至少一小时的车程,赶上高峰期更是两小时打不住。
贾苞的母亲,也就是安娜的婆婆,在事发当天就接到医院电话,从乡下坐车匆忙赶来,给儿子收尸后,又来到警察局保释安娜。如此紧张的行程,以至于安娜见到她时,感觉她佝偻的身体格外瘦弱,面容也憔悴不堪。
如此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地东奔西走,要是为了独子报仇,倒也情有可原。
——可她偏偏是来保释安娜的,这就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安娜跟父母报了平安,让两位老人先去自己家等着,看向身后的婆婆,试探着叫了一句:“妈?”
老太太平静道:“你不用管我,先去接你爸妈。”
“没事,他们有家里钥匙。”安娜说,“我是想问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婆婆从乡下赶过来,忙忙碌碌这么久,肯定是没什么心思吃东西的,安娜瞧她嘴唇都开裂了,可能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我没事,你要是饿了,你就去吃。”
安娜当然做不出把老人家丢在大街上的事,找了个面馆,扶着婆婆进去,先点了两大碗面。
婆婆看上去年老,牙口倒是还不错,面条里的肉块也都嚼烂咽下了肚。安娜不敢多话,生怕自己说什么勾起老人家的伤心事,埋头苦吃。
“你遭罪了。”
安娜才反应过来,婆婆是在说自己,忙道:“没事,您来得挺快的,我在里面没待多久就出来了。”
“我说你跟贾苞过日子遭罪了。”婆婆道,“不然干不出这种事。”
这话挺难接的,主要是不知道婆婆什么态度。安娜心里打鼓,捞着面条不敢说话。
“贾苞这小子,随他爸,死犟死犟的,认死理。”婆婆自顾自地说下去,“比他爸强在读了点书,我以为他读书多了,能学点好,结果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我们家做面条,不敢用这瓷碗装。”
安娜这才注意到,这家面馆的面碗都是瓷的,虽说容易碎,但看上去也更有格调,感觉碗里的面都显得更好吃。
“三天两头摔东西,碗根本不经摔,只能全都换成塑料。”婆婆说,“而且,摔碎的渣子不让扫,让人跪着,说是不疼不长记性。”
安娜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贾苞……还有您,都跪过吗?”
婆婆俯身掀起裤腿,膝盖上几道蜈蚣般的伤疤狰狞交错。
安娜吓得往后一仰,婆婆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来:“贾苞没跪过,我替的他。”
不知为何,安娜突然想起自己跟贾苞翻脸那天晚上,他用杵子疯狂碾碎玻璃杯的场景——他会想起童年时母亲跪在碎瓷片上的痛苦往事吗?
还是说因为没有让他承受疼痛,这段往事对他来说就无足轻重?
“你也不用觉得,没了贾苞,我就无依无靠了。”婆婆继续说着,她看上去很从容,唠家常一般,边说边捞着面汤里没吃完的肉,“有他的时候,我也没指望过他。”
“我挨他爸打的时候,他又不是看不到,一句话也不说,就站在那儿看。妇联找过,警察也找过,嘴上说一下以后不这样了,回头打得更狠。”
安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居然找不出一句话安慰眼前的老人,只能默默对着面汤,凝视油花拼凑起自己的倒影。
“他跟他爸是一伙的。”婆婆把面条吃干净,淡淡道,“妇联的人来了,问他,你爸爸打不打人,他摇头说不打人。我气得把他骂了一顿,结果骂完了他就给我来一句,什么时候做饭,他饿了。”
安娜低声道:“对不起。”
不仅仅是因为杀了贾苞,更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老人家扒出了多年前的伤疤。
“我倒是吃饱了。”婆婆看着空碗,慢悠悠起身,“你要是有功夫,就叫个车送我去车站,带贾苞的骨灰回老家。”
安娜忙道:“您还是休息两天吧,在家里歇一歇。”
其实她是想让婆婆直接来这里跟她一起住的。婆婆不是难相处的人,也明事理,住在一起对她而言反而宽慰很多。
婆婆摇头:“我闻不惯你们城里的汽油味儿,犯恶心。”
“灰也大得很,空气不好,再待下去我要犯咳嗽。你要是没空,我就自己回去。”
安娜赶紧帮忙叫了车,一路把老人送到车站,买了最近的一班车票,又买了些吃的东西。
车站要刷身份证进站台,没办法送人进去,安娜只能把婆婆送到检票口。这会儿不是节假日返程高峰,没什么人,她扶着婆婆慢慢走过去,大厅里空荡荡回响报站的机械女声。
“您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安娜尽可能安慰老人,“想过来了说一声,我接您过来一起住。”
婆婆平静道:“不用,我在乡下住得惯了。”
“您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就打电话给我,我带您看……”
“没什么不舒服的,这把年纪,该死的人都死了。”婆婆看着疲惫,人却有条不紊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在闸机刷了下。
隔着骤然关闭的闸门,她转身看向安娜:“把这事忘了吧,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像我一样。”
最后半句话轻飘飘散落在机场冷寂的空气中。安娜睁大眼睛,婆婆却已经转身,消失在向下的扶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