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兰桂坊是个雅致的地方,文人墨客往来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桂花树栽种在其中,错落有致,虽还未到八月,空气中却俨然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阁楼里,蓝衣女子站在窗前,手拿一支玉箫,吹一曲离散谣。
箫声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万般无奈与凄苦掩藏在其间。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大半个房间都被黑暗笼罩。
一曲毕了,陆挚瑜放下玉箫,看向窗外热闹的景象。
偌大的兰桂坊只有这么一个角落安静。
毕竟,这是兰桂坊背后最大的掌权人——怀王陆津义稍作休憩的地方。
此时男人正坐在躺椅上,大半张脸隐匿在暗处,只露出尖锐的下巴。
陆挚瑜转过脸看向他,问:“皇叔,我这一曲吹得如何?”
陆津义喝了口茶,浅笑道:“本王早已说过,三公主天赋过人,不是本王能指导的。即便三公主再来千次百次,本王也是一样的回答,吹箫不过是闲暇时的玩乐,偶尔解闷罢了,三公主想拜本王为师,实在不是个好的抉择。”
陆挚瑜将玉箫放在桌子上,淡淡地嗯了声:“皇叔过谦了,早在儿时,晚辈便从听母妃说起过,皇叔的箫声天下无双,多少女子就因为听了怀王一曲,便将一颗痴心都挂在了皇叔身上。皇叔的箫声名动京城,连父皇都无比赏识……”
她抬起眼,试图看出陆津义的神色。
“父皇驾崩,母妃搬去了寺庙,现在的皇帝喜怒无常,晚辈也不得不离开皇宫,和其他公主们挤在一座公主府里。我们时常担忧新皇会如何处置我们,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听闻皇叔会在京城久住,所以想向皇叔讨教一下,也不算太过分吧?”
陆津义面色沉静,手指摩挲着杯壁,对陆挚瑜的理由并未有什么触动,只是轻谓一声:
“看来三公主要求颇高啊,四百亩的公主府、月供千两金银都不能满足,陛下的苦心也算是白费了。”
陆挚瑜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苦心?那倘若晚辈告诉您,九皇兄他软禁了谢明夷呢?”
“你说什么?”陆津义眉心一挑,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呵斥:“绝不可能!”
陆挚瑜看到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计划已十拿九稳。
“想必皇叔已经与丞相府通过气,知道舅舅躲得远远的,处境安全,但皇叔您大大低估了陛下的记仇程度,陛下把大周的疆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把舅舅给抓进宫了。”
她故作惋惜道:“我那小舅舅从前那样骄纵,又多次折辱九皇兄,不知现在正遭受怎样的水深火热呢?可怜呐。就算九皇兄不会对他怎么样,可他手下那些人是个顶个的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伺机报复舅舅呢?”
陆津义沉声道:“三公主早已不在宫中,又怎知宫内动向?还是不要胡说八道的好。”
陆挚瑜笑道:“这件事只有皇叔不知罢了,陛下只瞒着您一个人——但皇叔为什么这么在意舅舅呢?难道是因为舅舅的母亲柳夫人,曾与您有过婚约吗?”
“听闻柳夫人嫁入谢家后,不足八个月便临盆,坊间早有传闻,柳夫人是未婚先孕,而皇叔您当时正被卷入粮草大案,关押在天牢一年。等您洗脱冤屈出来时,柳夫人已嫁作他人妇了,恐怕不光是传言认为谢明夷是您的儿子,就连您自己心中也有所怀疑吧?”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似乎与你无关吧。”
“因为央央说了,他想逃。”
门口的一道男声横插进来,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孟怀澄一身青绿衣裳,头发聚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打眼一瞧便知是宫中内侍的装扮。
他走进屋,先对陆津义行了一礼:“王爷,晚辈是孟氏子孙,孟怀澄。”
陆津义从惊讶中回神,略略点头道:“我知道你,宣平侯,和明夷关系匪浅。”
“皇叔连舅舅的好友都十分留意,看来是当真关心舅舅了。”
陆挚瑜说着,不动声色地和孟怀澄交流了一个眼神。
陆津义苦笑一声:“故人之子,怎能不闻不问?”
孟怀澄认真道:“晚辈在两个时辰前冒死潜入宫中,探得了央央的消息。现下央央正被陛下幽禁,过得实在凄苦。我和三公主都与央央交好,眼见他深陷囚牢,自然是于心不忍,但以我们二人的能力,还是不足以将央央救出来。所以需要借助王爷的力量。”
他的神色很严肃,仿佛形势实在危急。
陆津义却仍保持着一丝警惕:“你们可有证据?”
陆挚瑜看了眼孟怀澄,后者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陆挚瑜矢口否认。
陆津义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若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我,我反倒害了明夷。”
孟怀澄抬眼,幽暗的双眸隐藏在漆黑的光线中。
他勾起唇角,冷声道:“虽然陛下的亲信们对王爷百般排挤,迫使王爷远离陛下,但王爷坚持认为陛下不会那样对央央,出于对陛下的信任,也是言之有理。那不妨这样,王爷入宫去一探究竟,亲眼看看央央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不就好了?”
“这……”陆津义面露犹豫,似乎有所动摇。
孟怀澄迅速抓住这个机会,一边观察陆津义的神色,一边试探道:
“王爷是怕自己连宫门都进不去吗?”
他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对陆津义说:“不如让三公主想想办法,堂堂王爷,总不能像我这样,做贼一般潜入宫中吧……”
陆挚瑜也帮腔道:“皇叔,虽然现在陛下被小人蒙蔽极深,但是您无需担心,晚辈一定会想到办法,帮您入宫的。”
陆津义长叹一声,为难道:“你们有所不知啊!近日边疆急件频发,我那外甥在边疆畏罪自杀,搅黄了朝廷边疆的互市,其中牵扯甚广。当初是姐姐百般哭求,我才不得已向陛下开口,让太义去任官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搞砸了!现在陛下的态度我不清楚,但是他手下那些爪牙早就恨透了我,必然会百般阻挠我入宫向陛下请罪。”
孟怀澄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似乎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道:“王爷,其实边疆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有几个熟识的本家亲戚,也运了茶叶去互市,可据他们所说,薛大人被发现时,是起夜时被利器所害的模样,很有可能根本不是自杀。”
“什么意思?”陆津义睁大了眼睛,身形有些摇晃,堪堪扶住椅子,指着孟怀澄道:“你说太义他是被人害死的?”
孟怀澄点点头,“此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为何穆老将军也畏罪自杀了?恐怕就是想以自己的死掩饰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他轻笑一声:“当然,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王爷不可全信,只是别让凶手逍遥法外,薛大人蒙冤而死便好。”
陆津义脸色铁青,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穆家的公子,被召回京了?”
孟怀澄回他:“前些时日回京了,但总是闭门不出,晚辈仰慕穆少将军的威名,多次想登门拜访都被拒绝……不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惊异道:“难不成穆少将军和薛大人的死有牵连?这不可能吧,听闻穆少将军为人光明磊落——”
“有什么不可能的?!”陆津义打断他,“穆家军成立二十多年,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只忠于穆家,不听命于朝廷,但凡是穆钎珩下一道指令,他们便能将本王的外甥剁成肉泥!”
“但本王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才会让他们要了怀义的命。那可是姐姐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
陆津义一拳砸在桌子上,腰间的玉箫都跟着抖动了一下。
陆挚瑜劝慰道:“皇叔息怒啊,诛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他们穆家不会不懂,可如今穆老将军已经自杀,穆钎珩他尽可将责任都推到穆老将军身上,咱们拿他也没办法啊。”
“谁说没办法?”
陆津义反驳道:“穆家现在不过是个空架子,本王自有数百种方法整治他。”
“若陛下要保他呢?”孟怀澄半眯起眼睛,下了最重要的一步棋。
陆津义未经思考,便说:“有那群毒虫在,陛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要对付穆钎珩还不简单?有得是机会。”
他看向孟怀澄,“你来跟本王说这些,是想让本王协同你们一起救出明夷吧?”
孟怀澄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眸中带着遮天蔽日的寒气。
“王爷猜得没错,晚辈和央央一同长大,在晚辈心里,早已将央央看作至亲至爱,怎会放任他不管,被陛下搓磨而死?一想到央央的处境遭遇,晚辈当真是,心如刀绞。”
陆津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有情有义,竟能冒险入宫与明夷取得联系,不过事实究竟为何,本王还是要亲自入宫去一探究竟。”
“王爷见了央央,便都明白了。”
孟怀澄的眉角轻轻一压,白玉般的脸庞阴测测的,姿态却显得毕恭毕敬。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兰桂坊后门。
孟怀澄和陆挚瑜分别上车。
马车发动前,孟怀澄掀开帘子,若有所思看着陆挚瑜的马车缓缓离开。
陆挚瑜竟心有灵犀一般,也掀开自己的帘子,看向孟怀澄,对他浅笑一声,眨了眨眼。
孟怀澄点头示意,意思是,合作愉快。
等陆挚瑜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孟怀澄才吩咐车夫:“走吧。”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压在青石板上,骨碌碌的声音。
今日一见,怀王果然如他所想,意气用事,心思单纯,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但利用起来实在顺手。
至于陆挚瑜。
孟怀澄想起女人的脸,眼中浮现出一抹厌恶。
她竟愚蠢地以为,他会看不出她对谢明夷的恨意。
一群浅薄之辈罢了。
……
夜半子时,乌云蔽月。
万物都归于沉寂。
只有走街串巷的打更人,还带着浓浓的醉意,无力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