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阮音做了一个梦。
他独自坐在黑暗的教室里,雨声淅淅沥沥。
周围的同学围着他,眼睛里黑黢黢的,像燃烧着的黑洞。下半张脸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一张一合,鲜红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他们伸出手指着他。
——“书呆子”,“异类”,“怪物”,“娘炮”。
忽地一声惊雷,大雨兜头浇下,冲散了周边起起伏伏的议论声,耳边只剩下暴烈雨滴的声音。
围着他的人群也不见了,教室变成了一片空地,周围浮起灰色的迷雾。
他一个人坐在绝望的椅子上。好冷。
雨还是在下,从他苍白的脸上一滴滴划过。他伸出手抱住自己,蜷缩在椅子上。好冷。
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他把自己埋得更深。
不要,离我远点。
没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
扑打在脸上的冷雨消失了,他抬起头,头顶上出现了一把伞,透明的伞面上铺着圆滚滚的水滴。
雨已经停了,温和的阳光穿过青白色的天空,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他回过头,身后的人背着光,若隐若现,嘴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黑黑的眼睛底下映着光辉。
——“你看这阳光,
雨季不再来。”
陈阮音倏地睁开眼,雪白的病房上挂着老式钟表,滴答滴答。手背上隐隐约约传来刺痛,他垂眼一看,打点滴的针口上贴着一个白色的创口贴。
他脑子昏昏沉沉,勉强站起来,一出门,就撞见了出现在自己梦境的那个人。
顾清扬坐在医院的铁座椅上,上半身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垂着,视线落在坐在他旁边的女孩身上,眼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有一点深情和温柔的意味。
坐他旁边的女孩缎带似的头发别再耳后,露出秀美的眉目,嘴角翘起,好像在跟旁边的人相谈甚欢,她笑着忽地往后一靠,使得他们的距离一进再进。
他的心倏地被攥成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一点点沉入冰海里。
他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我们小组得了社会实践的一等奖。”顾清岚回头一笑,“怎么样?厉害吧。”
顾清扬眼睛弯起,嘴角舒展,但语言依然毒辣,“什么过家家比赛一等奖?经验倒是可以做成文档,拿出去赚赚卷王们裤兜里的钱。”
顾清岚拉平嘴角,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他。
“你现在,沾满了资本家的铜臭味儿。”
顾清扬毫不在意地勾了勾嘴角,眉毛却皱着,觉得太阳穴被一根针贯穿了,一跳一跳的刺痛。他很没有坐相地靠在椅背上,有点烦躁地摸胸口的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摸进衬衫口袋的手又拿了出来。
顾清岚嘴没停接着问:“哎,你们是不是买热搜了?”
“我们哪有钱买热搜。”
“所以张籽祺那事儿不是炒作啊?”
顾清扬不置可否,挺诧异地一挑眉,“你还挺懂娱乐圈内幕,还知道炒作。”
“你们取悦观众的手段我可是略有所闻。”
“炒作不是为了取悦观众,是为了招徕观众。”他把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很不在乎的样子:“而且观众不需要取悦,最好让他们来骂我。”
“.......”
这王八蛋也是没救了。
“你们也挺不容易,明星的个人问题和公司发展息息相关。”她善于从表象看本质,喜欢总结规律。
顾清扬点点头,“是的,所以在最开始我们就会筛选好控制的人,尽量不让他们在回本钱出问题。”
顾清岚听到一丝冷酷的意味,她这个哥哥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没沾染一点人情味。
“这.....不好吧。”
顾清扬毫不在意,他的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没办法,市场不会给我们颁一个‘重在参与奖’,投进去的钱打水飘就是打水飘。”
市场是冷酷的,要想在市场里立足,就要比市场更加冷酷。
和颇为理想主义的陈子焉不同,顾清扬要现实的多。
顾清扬在公司一直扮演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独断专行的坏人形象。
一些明星被众人吹捧,在粉丝一呼百应的追随下难免会飘飘然,迷失自我,觉得自己真是那么回儿事儿。尽管那些“自己很火”的表象都是公司用钱虚构出来的。
粉丝把他们当神明供着,当事人难免会有些膨胀,觉得自己真是神明,想要脱离公司,自己成立工作室。
公司需要一个冷酷无情的坏人形象,用实际行动告诉这帮人,“老实点,你们只是被公司打造出来的傀儡。”
顾清扬扮演的正是这么一个角色,是一些明星的心头大患。他把艺人们的把柄牢牢地捏在手中,系住他们的忠诚。
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成为众矢之的,他那良好的心理素质是被他爹用皮带抽出来的,那是真疼,风刀霜剑言如雪,不足以在他冷酷的心中划出伤痕。
身为艺人本人的陈阮音同学倒是毫不怕他,甚至很想接近他。
他脑子里不能抑制地回放着刚刚走出门撞见的那一幕。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像是喝了一大口无糖苏打水,酸涩的感觉随着气泡中不断冒出来。
在这之前,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他喜欢看书,就有一个大大的书架,里面装满了各种精装书。
他喜欢弹琴,家里就买六位数的施坦威摆在他房间。
他喜欢做音乐,家里就开辟一个小小工作室,里面有各种高端的音乐制作设备。
他想唱歌,立马就有资源献上来给他铺路。
父母和哥哥都把他捧在手心里。
他那稳定的性格不仅因为他的病,也来因为他有一个被爱意环绕的成长环境,给了他足够的底气做自己。
他不是没淋过雨,但他知道身后会有人给他撑伞。
小时候他穿着漂亮的小西服去学校上学,回来后他沉默地弹钢琴。
他不爱照着琴谱弹,把巴赫的平均律弹成轻快的流行曲,今天却把一首轻快的流行曲弹得沉重忧伤。
陈子焉一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俯下身问他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弹琴。
陈子焉也不急于知道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问,“哥,娘炮是什么意思?”
陈子焉一愣,也不回答,只是问他怎么回事,是谁说的。
他如实答了,第二天那些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就受了处分,再也没来找过他茬。
哪怕是他最讨厌的看心理医生环节,房间里也永远是温馨明亮的,里面有他玩不完的玩具,读不完的故事书。
尽管他喜欢躲在自己的世界,所有的爱也会不条件地献上来,随时欢迎他来感受外面的世界。
他一点都不怕生病,相反,他还挺喜欢生病的。对他来说,生病是全家人的关心,是温暖的床,是热气腾腾的粥,是理直气壮的撒娇耍赖皮。
但对顾清扬来说不一样,哦,他还得干嘛干嘛。
他回到公司已经完全烧起来了。高烧来势汹汹,他觉得每呼一口气都翻起一阵热浪。头疼得厉害。
但明天还要有提案要做,关系到节目的生死存亡,他得亲自把关,天大的难受也得忍着。
好在在忍耐方面,顾清扬是属骆驼的。
他把属下发来的ppt初稿调出来,一排排文稿从眼前掠过,他却读不懂文字的含义,只能派人买高浓度咖啡给他,勉强找回了点精神。
他的微信里被工作消息填满,这才注意到一个小红点静静躺在消息框最底部。
头像是一个粉红色的猪鼻子,顾清扬一愣,高烧下的脑子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看到自己给的备注——“C艺人客户-陈阮音”。
他把自己微信通讯录里人太多,为了方便,他好友分类成abc,依次表示优先级,太忙的时候就先回复优先级高的。
陈阮音给他发了个照片。
高烧之下的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没有点开他发的照片,而是点开他的头像,到备注的位置,把他名字前面的C改成A。
已经夜深了,办公室里他这一盏灯独自亮着。
昏昏沉沉下,他盯着字母A旁边一闪一闪的竖线,突然摇头一哂,长摁键盘删除键,把自己写的备注都删了,露出对方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小猪”。
真够幼稚的,他被逗笑了。
他笑着点开对方发给自己的图片,笑容立刻凝固,他眉毛皱起,在聊天框里打下,“滚去休息。”刚想按发送键,但他犹豫了一下,把滚去休息改成好好休息,然后点了发送。
照片是一个文档,里面是密密麻麻文字。
下午在会议室,陈阮音说是只记住了一部分,但是在医院的时候,他还是把每个字都回忆了出来,写在备忘录里,整理好后截图发给了自己。
对方很快回复自己。
小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