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的播报响起:【尊敬的各位旅客......】
初夏的晨昏线在高空里接驳分明,殷红天际线向远空逼退渐至暗蓝,雾霾蓝照亮他流畅白皙的两颊,谢树映着霞光的柔和目光从窗外回收,捏了捏后颈。
从经济舱传来旅客开始焦躁收东西的窸窸窣窣声,他关闭放在膝盖上的kindle。
下飞机后,他掏出风衣兜里的照片,垂眸看着已经泛起毛边的照片,离损毁也差不了多少,笑脸早已斑驳,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停顿了很久,平视着大厅外的机场,飞机灯光在暮色里明灭可现,他面无表情开始撕照片。
张润接到人了,此刻谢树站在站台前,身形俊朗,上一次见面还是一个月以前,这几年,谢洲每次出国,随从都只带张润。
“小少爷。”
听到呼喊,他捏紧手掌中碎糟糟的一团,从容转身,头也不回扔进垃圾桶。
灰色云层边的新阳破光而出,停机坪上飞机起落升降,秩序井然。
*
平常间的午后,秋风吹皱池水,拂动窗边树梢,二三云朵悬在高远天际。
杨桉来不及对午休小憩驻足,她紧赶慢赶为陈放周一的汇报工作进行收尾检阅。
“唉,你听说了吗?谢家的那个小儿子回国了?”
“那个谢家?什么什么……”
“夏天就传出回国接手公司的事,现在都快10月份了,你们这消息也不太灵通了。”
“就是咱们市,所握城南最大那块度假区开发控制权的资方——铭笙资本,我记着这个项目附近的湿地保护区正是小杨主要负责做的,对不对啊?小杨。”
闻言,三位姿态悠闲大姨齐刷刷看向正在装订文件的杨桉和陈放。
她也听了一嘴,抿嘴用力把订书机往下按后,抬头勾眉笑着回答她们:“是啊,算是我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项目,有不懂的地方还得多请教各位姐姐啊!”
“说什么呢?”
“小姑娘长得这么标致,工作能力出色,哪里需要我们教。”
“对了,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加了没,听姐的去瞧一瞧……”
杨桉头疼,这些大姐大姨一有空,日常闲聊都能从家长里短国际局势生搬硬拽拉回,热切关心他们这些小辈的终身大事,十分恪守于媒婆角色。
见状,杨桉只想快溜,掐媚着告饶:“啊,姐姐们,我还得去复核那片旧城开发区的建筑红线,下次聊,下次……”
然后她拍了拍陈放的肩膀,让他接手接下来的工作。
陈放硬着头皮顶上,果然大姨们的战火立刻就转移到他身上,不过他比较机灵,顺着她们的话题接茬,满嘴火车不动声色地抬杠,一心二用也没耽误手中的活。
他拿过来才发现,平常严谨不出差错的杨桉,最下面的一棵订书针明显歪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另一张米八长桌上摆满施工蓝图的身影。
杨桉正在低头翻阅所有的总图,随便用鲨鱼夹别住的头发掉了部分在耳边,落在图上遮挡住视线,她随意把头发往耳后顺。
陈放看着她刚理好的头发又掉了下来时,明显一瞬蹙眉,住嘴了询问必要,又看了一眼心想歪的不是太过分,把订书针重新拆下再订了一次。
他是今年刚刚考进来的,项目是杨桉主要负责,而明天审核汇报风头让给了他,第一次正式上场难免有些紧张。
“设计公司和甲方那边,有没有确认过这是最后一稿的总平了。”杨桉的声音和欻欻翻页声音一起传过来。
陈放停手,认真回忆复盘:“嗯,我刚刚确认了,方案文本PDF已经发在群里了,要不要知会处长一声。”
杨桉闻言拿出阔腿牛仔兜里的手机点开,快速过掉前面的各种资质认证和市政规划地块批示,直接划到总平,设计红线、建筑红线、绿地线、车库顶板线……基本没出错。
“不用,这种细节你有个印象就行,这种小事你拿去烦他,接下来的一个月你不会好过,他现在只负责行政方面的接待。”
陈放看她低下头专注起来,状态投入很快,时不时用手按着图纸的一处,对照着其他图纸一起看,白色衬衫,细长的米色飘带系了一个蝴蝶结,修饰着她细长的肩颈,十分保守但是透露着一种知性。
她站在向光处,飘带拖曳了部分在图纸上,布料柔滑纹理细致,有种精致的松弛感,看起来更舒服而且赏心悦目。
杨桉察觉到一股莫名的视线,抬起头看陈放,以为他有事,满眸疑惑,“怎么了?”
陈放一僵,视线闪躲,傻笑着挠头:“没事没事!”
杨桉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立马变脸摆谱:“干活!”
今晚肯定少不了加班,但是能早一分钟下班都会很开心,她可不想把事情堆到周末,不是怕加班,而是基本找不到甲方,人家有周末,他们可没有,只和设计公司干瞪眼也毫无用处。
杨桉毕业前夕,本想继续留在北方进入设计公司专职做设计,刘女士千拦万阻,倔驴杨桉听不进去和她吵了一个多星期,刘女士人到中年,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弱。
母女两拉锯了两周多,杨桉已经顺利完成一家心仪很久事务所的方案设计助理岗位,就只差毕业证到手就开飞。
刘女士不知听到什么危言耸听,转头就来劝诫她,说得极其难听。
但是杨桉明白,她高考时受制于耳朵的干扰,是唯一不敢熬夜苦学的那一个,一到12点生物钟就焊死,第二天6点起,要保证至少有六个小时的充足睡眠,白天的她是断然不敢休息,把时间运用到极致。
祸福相依,毕竟除掉完完全全治病的半年,休学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最终她确实考上了谢树的母校。
报道那天是一个人去的,欢迎她的不是谢树,而是江魏举起手掌准备和她拍掌,笑着对她说:“恭喜!得偿所愿。”
杨桉看着他齐高高的手掌,想到了什么,怔住后,改为撞了一下江魏的肩膀,“那不是多亏了你嘛!走,我带你看看我的学校!”
江魏在最后这一年帮了她很多,杨桉的文科可说是一骑绝尘,数学就是唯一的车尾,高三一周只有周末下午的几个小时休息时间,杨桉会把一周内最不容易懂的题收集起来,集中请教江魏,十分感谢他,两人留下革命般的友谊。
江魏大学毕业就回到了南城,毕竟姐姐喜欢这里,进到南城警局,就在柯渊年的手下,北方老家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刘女士一听说他回来,离家近,什么事都好照应,耳提面命继续熏陶杨桉,颇有越挫越勇的持久战架势,大四就勒令她回家考公,东亚地区无论哪个国家的家长都对编制谜一般的迷恋,刘女士也随波逐流。
杨桉专业是风景园林,隶属建筑系,上五年,最后一年基本都在实习,进到一个还不错的建筑事务所,她比较踏实肯吃苦,深得所在小组老大赏识,如果不出意外,毕业后就可以直接转正。
可刘女士不看这些,只知道杨桉每天运气好就踩点赶上地铁末班,或者直接通宵,或者直接半夜两三点被叫回公司改方案。
没有周末,只有加班通宵方案甲方,谈恋爱和业余生活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题,天方夜谭。
杨桉有时候接不到爸妈电话,想着下班才回,可是一下班回家路上看着寂寥街道,想着他们应该都睡了,也会懊恼自己这样真的是奔赴梦想的样子吗?
但是转念的第二天,拿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笔奖金时,还是会很开心。
看到自己参与设计的方案落地建成,实物项目摆在太阳下,不是图纸上横平竖直了无生趣的僵硬线条,而是绿树红花、建筑围合、公共休闲的功能空间。
小孩子在滑板公园自由游玩,青年有打篮球的天地,老头老伴牵手走过湖畔汀步,公园里的花花草草、休闲娱乐设施都被赋予了最直观最实用的价值,一点不虚,那一刻的成就感飙升到巅。
杨桉感觉她在做一件极其伟大的事,她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主体。
所以毕业设计,她还不要命参加竞赛,灯火通明的建筑学大楼经常能见到的身影,守楼的保安大爷既赞叹他们的勤奋又对他们一天到晚总是不按时间找保安开门,偶有微词,但也纵容这些小年轻。
杨桉力求简历上有实地项目,再添一些吊炸天的渲染图篇幅,既要现实战绩也要天马行空的空想虚构,是作为设计的基本兼顾,她和很多同学一样怀揣炽热激情,准备毕业后大干一番。
刘女士哪管她的歪门邪道,一个劲地认死理,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使出杀手锏,怒气威胁:“你要是那天把自己熬死在那个岗位上,耳朵再聋一次,我看谁能救你。我已经没没那个本事了,杨桉,想想清楚,命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诚然刘女士强势又极其有控制欲,但是杨桉不得不服,一想起那段18岁的灰色记忆。
杨桉怂了。
她又由于身体原因再一次妥协。
“先考一考,你现在是应届生,珍惜机会!听话!你学习能力不差,就一年耽误不了什么!”同样的话术,刘女士活学活用,备用至极。
杨桉收起自己心花怒放的憧憬构想,顺应妈妈的绥靖政策:“好,我答应你,考一年试试。”
逃离计划暂告失败,转战考编,随便找了个勉强糊口的兼职在职备考一年后,临了放弃之际想再一次北上,叛逆基因再一次激发,准备先斩后奏,没想到居然上岸了。
离家前夕,把大学参加的设计竞赛证书和拿得出手的简历,深呼吸着锁进抽屉。
工作单位在南城园林局,主要负责城市公园管理,标的是行政岗,其实兼备做技术。
听上去也好听,可是大到城市公园小到社区绿化、街头绿地;行业标准、绿化养护、法律法规、国土空间规划;项目审批、报建、招标;甲方、设计公司、承包商……门道繁琐如麻。
对比实习时在设计公司蒙头纯粹做设计,画不完的施工图、做不完的方案、熬不完的夜、马屁拍不完的甲方,现在的工作更偏向文本性审核,和设计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杨桉疲于接触的人鱼龙混杂,可事到临头该上还是得上,笑脸一换,管你是人是鬼。
陷入另一场逃离。
工作快三年,人人都说上岸体制之后就可以安然无虞了,也不见得,也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哪有那么多高低贵贱,她也没什么家世背景,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忙起来的时候忙到疯,偶尔工作不紧张也能按时下班,庸碌且充实。
其实,也还好,房地产市场波谲云诡,行业进入凛冬,实体经济日渐没落,本职工作越来越难找。
陈放就会经常和她抱怨,“我的同学大部分都在失业,还好我准备考编早,目标明确就想回南城,否则我也是失业中的一员。”
杨桉笑了笑,如果她当时为了梦想坚持留在那,会不会也是失业大军中的蜉蝣,惶惶不可终日。
她挣扎在生存线以上,日子平平淡淡,一眼就能看到头,父母顺心,闲暇之余还能照顾他们。何乐不为呢?
兢兢业业的牛马咸鱼。
杨桉也接受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进度,过一天算一天,什么设计梦想纯当是年少贪念放纵后,一晌贪欢后的归寂落没。
挥霍了亿万分之一的微茫渺距之后,再无瓜葛,是幸运也是不幸。
幸运得是拥有过,不幸得是拿来回忆的谈资都没有,珍稀且灰败。
就像她和某人的相识一样。
杨桉站在公交站牌下,等待最后一趟末班,天空飘着雾蒙蒙的雨丝,她临时起意不想开车,地铁也停运了,就只想单纯看看雨中的南城。
陈放把车开过来,停在杨桉身边,降下车窗,“学姐,要不要我送一程!”
他和杨桉一个学校的,学的是规划,没有称呼杨桉长辈或者姐姐,顺其自然叫了学姐,她没太介意,一个称呼而已。
杨桉微微挡住眉梢,走进车身,俯身低头对他说:“不用,你先走,我只是不想开车了。对了,你留心周末处长会直接告诉你要对接的甲方人员,你提前熟悉一下,不用太紧张,啊!”
陈放感激点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公交车快到了,也不好占用车道,“那学姐我先走了,拜拜!”
杨桉点头上公交,想着刚刚陈放的车好像是一个轻奢型的牌子,忽然明了处长要她经常照顾点拨陈放的原因,恐怕也是个家庭不错的某二代。
杨桉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