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日在镜玉坊的反应一样,在脑中出现这一念头的时候,萧绍下意识想要退开,而虞静央不肯罢休,他退一步,她就又上前一步,强势地闯进并占据他的目光,使他后撤的脚步生生停住了。
他看出来了,就像虞静央口中说的那样,现在的她根本就不在乎名声。这五年,她在南江受的规训已经够多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席卷了萧绍的心,似愤懑、不甘,又或是嫉妒,像又长又韧的麻绳般捆住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不许他再后退毫厘。
萧绍想说话,就说一些与她势均力敌的狠话反击回去,奈何一字一词七零八落,到头来也没能在唇齿间组成利落的一句。
最后,他硬是把所有情绪咽了下去,把脚踩的马镫牵到她面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上马吧,该回去了。”
虞静央本以为要和萧绍在这里大吵一架,谁知还没等吵起来,他竟开始装聋作哑,单方面熄灭了狼烟。这样的走向令人猝不及防,虞静央发泄到一半,现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于是更觉得火大,愤然扶着他上了马。
以前能因一点小事和她斗嘴斗个三天三夜的人,现在给他机会,却像个哑巴一样。难道年纪渐长,口舌反而不灵便了?
她已经坐上马,而萧绍却没有上来的意思。虞静央睨他,故意歪了歪身子,轻揉额角,像是仍然头晕眼花没能恢复。
“我一个人坐不住。”她扶着马背,有气无力道。
萧绍才被她的气话警醒一番,现在一心想着发乎情止乎礼,不必刻意避嫌但也应当保持分寸,本不欲与她同骑一马,可她才被惊马吓过,恐怕依然心有余悸,现在唇色还是发白的。
这样的状态,就算他牵着马慢慢走,她也要从马上摔下来。
萧绍有些犹豫,正在他考虑的时候,虞静央忽地呵笑一声:“你害怕郁沧找你麻烦?那你就牵着马,扶我走回去好了。”
说罢,她就挣扎着要下马。萧绍气得牙痒痒,抢先一步翻身上马,稳稳把她控制在了马背上。
马缰拉紧,身下马匹开始缓缓向前走,两人谁也不理谁,就那样沉默地穿过一棵棵高大的白桦树。
她身上似有似无的甜香萦绕在鼻间,不知来自脂粉还是簪花,萧绍尽量忽略不去想,专心致志控着缰绳,忽然听到一声鼻子吸气的声音,低低的,如果不是周遭足够安静根本难以察觉。
萧绍踌躇一瞬,稍微弯下脊背去看身前女子的脸,被偏头躲开了。但她眼睫微湿,低着头不发一语,明显是心情不好的模样。
明明是自己被她敲打警告了一通,她还难受上了?一会儿让人看见她哭着出去,而他就在旁边,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到了现在,萧绍彻底没了脾气,无奈问:“怎么又哭了?”
虞静央本来独自硬捱,被他一问又落了两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握着马缰的手背上,好像在他心头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
她垂着眼,声音又低又涩:“我与你好好说话,你偏要拿南江的事刺我,反正只要我伤心,你就舒坦了。”
萧绍再次被冤枉,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某一刻竟开始后悔为什么方才要说那么多无用的话。要是他不说,她哪有机会联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萧绍从未如此认真地替自己辩解过,然而说到一半成功语塞,努力组织半天语言终于想出了后文:“我是想说,苏昀身份特殊,是陛下身边的礼官,你和他走得太近,恐怕会被有心人怀疑。”
在萧绍眼里,这是一个足够说服自己且没有任何歧义的理由,谁知虞静央追问:“和你就可以了?”
萧绍顿住。
她擦干净眼泪,缓缓回头,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加拉近,只要他稍稍低头就能吻上她眉心。虞静央非但不退开,还抬起头望他。
萧绍僵硬着目视前方,想当什么都没听见,虞静央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那双含情的眸子注视着他,好像一汪能看透人心的清湖:“你说了这么多大道理,却远不如一句实话更能说动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萧绍镇定道,却不知耳朵面颊早已泛起红,被虞静央尽收眼底。
他要嘴硬,虞静央也不强求,静静转过身去。
半晌,她轻声道:“外面都说你要和沈七娘子议亲了,是真的吗?”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放出了这种消息,萧绍不欲隐瞒什么,答:“假的。”
虞静央像是笑了一下:“沈七娘子才貌双全,家世也好,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一桩没有感情的婚事,会毁了彼此的一生。
萧绍心道,却没有这样说,用了另一个理由:“沈家是关氏的拥趸,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那你是哪路的,我这一路吗?”虞静央明知故问。
见他不说话,她又笑了,一边转回来:“我们是一路人,可你却一点儿都不坦诚。”
萧绍皱起眉,想开口反驳,又被她堵了回去:“你不让我和苏昀走太近,到了自己这儿却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就算那人不是苏昀,而是郁沧,你见了照样会心里不舒服。你一边想约束我,一边又不肯接受别人,这代表着什么呢?”
虞静央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对我余情未了。”
萧绍的脸色顷刻变了,心被绕成了一团乱麻,好在理智迅速压过了情绪本能的反应,低声警告她:“你在胡说什么?够了。”
林中无端起了风,吹得鬓前流苏摇曳不止。虞静央不怕他,继续说:“我说这些并非想让你难堪,只是想问,如果日后我走投无路,你会不会看着我再走一次?”
萧绍不肯回答这种假设,眉头紧皱,不肯与她对视。
夕阳半落,余晖穿过树枝缝隙洒下来,沿着人的侧脸镶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虞静央眉目盈盈,手指缓缓下滑,覆在他牵着马缰的手背上,感受到他的呼吸重重一滞。
“你愿意帮我吗?”她问:“帮我永远离开南江,再也不用回到那里。”
萧绍原本拿捏着分寸,即使共骑一马也在彼此之间空出了两指的距离,现在却几乎贴在了一起。虞静央纤柔的指尖游移着,停在他腕骨处一道伤疤的地方,轻而缱绻地摩挲。
那微凉的手指仿佛与心相连,将温度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唤起一阵久违的酥麻。萧绍忘记了身在何处,脑中朦朦胧胧的,连思绪都变得迟钝起来,仿佛飘在虚无缥缈的云里,让人甘愿沉溺不醒。
“阿绍,帮帮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虞静央依偎在他身前,手指蛊惑般抚弄他脸颊,彼此近到鼻息都要交缠在一起,“就算是我自己……”
某一刻,轻柔的云雾乍然消散。萧绍身体僵住,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了个清醒,现在,他终于懂了。
虞静央早就看透了他的情意,却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心,她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极力蛊惑他与自己重修旧好,绝不是因为情难自抑。
她有她的目的,今日对他说的这些话无关情爱,只是当作一场冷冰冰的交易。她做一切努力,只是因为她想留在大齐,需要有更多的人在天子面前为她所用,增加胜算。
她欲收买他。而她的筹码,是她自己。
就在虞静央以为将要成功的时候,手腕却被人狠狠扣住了。她意外抬起头,看见萧绍眼睛发红,紧紧逼视着她。
他声音嘶哑:“虞静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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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宫,虞帝下旨宴请一干重臣,还有梨花寨使者众人。钟声响起之际,黎娘子姗姗来迟,在左首入座,好在依旧赶在了天子之前,算是全了一番礼数。
如常交谈一段时间后,丝竹歌舞渐兴。酒过三巡,外面有宫人进来通报,说殷城公主来了。
这次宴席并没有请诸皇子公主前来,且已经进行到一半,虞静澜怎么会突然过来?虞帝心里奇怪,但碍于使团一众人在场没有外露,吩咐让她进来。
须臾,虞静澜扶着侍女走进殿,向虞帝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虞帝让她起身,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虞静澜面上含着得体的笑,徐徐道:“回父皇的话,去年来行宫时,儿臣酿了几坛甜杏酒,适才去挖了出来。恰好听闻父皇设宴与诸位大人同乐,便自作主张带了过来,全当为今日佳宴助助兴。”
见她如此懂事,虞帝神情舒展,道:“你有心了。”
虞静澜一拍手,外面很快有随从躬身入殿,把酒坛子一一抬了进来。开封后,香甜的酒香顿时扩散开来。
如公主这般尊贵的身份,把亲自酿的酒给百官品尝,这对臣下来说是天大的殊荣,对梨花寨使者而言亦是友好之举。殿中服侍的宫人把甜杏酒分给各席,众人尝过之后赞不绝口,纷纷奉承:“多谢公主美意。”
“澜儿有心了。”虞帝露出悦色,左右政事已经说完,便道:“既然已经来了,就坐下一同参宴吧。”
虞静澜一福:“谢父皇。”
宫人应声去安排席位,虞静澜留在原地等候。这时候,黎娘子说话了:“听闻今日有赛马会,殷城公主是从北桦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