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落下,街头染上了层灰雾。
花月楼后街人很少,杨芮绕过几间宅子,带着一身绸缎,从后墙翻过直接拐到另一处空院。她这一路跑来,身上银饰响声从来没停过。
这些响声在无人小巷里移动,简直是在直接告诉对方她的方位。
杨芮有理由怀疑平安故意在她身上挂满物件儿。毕竟平安看起来很爱看热闹,这么轻易获取信息,反而没了乐子。
她进了一处空院,刚拽完身上挂坠,身后就有脚步声接近。
院中空落落的,没有躲藏之处。杨芮还是低估了萧玄追踪的能力,只能咬咬牙继续翻墙。
平日里翻墙只觉得好玩,现在看来,无疑成了件十分耗力的行为。
她气息有些乱,左右穿梭在小巷里,眼见着就要到朱雀街主街上。主街百姓多,她这样一身反而引人注目。杨芮垂头看了眼身上衣服,烦躁地闭了闭眼。
此刻,耳边有风声穿过。
箭矢刺破长风,一只细箭从后侧方高处穿过高树枝叶,直冲她后背。杨芮体力消耗太多,来不及躲闪,她动作迅疾,往一侧扑去。箭头擦着她胳膊插在不远处的木板上,“噔”一声,箭头刺穿了木板。
这人还随身配一位弓箭手!
杨芮右胳膊只觉着一凉,紧接着整个右臂烧痛起来。她来不及多停留,身后萧玄紧追不舍。杨芮捂着胳膊,咬紧牙关,痛苦地起身,往朱雀街中奔跑。
萧玄追到此处,从木板中拔出箭矢,箭头上沾了血迹。
他四处扫了眼,草垛上同样有一些滴落状鲜血。
陶娘应是没有跑多远。
他抬起头,面前灯火阑珊,街上扬锣捣鼓,人声嘈杂。
朱雀街中人满为患,找起来麻烦不少。萧玄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一只鹰落在他手臂上,他取下竹条待看清字迹,抬头深深望了眼茶摊方向,作罢,转身离去。
茶摊上,杨芮抬手缓缓摘下帽檐,斗篷下显露出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苍白又极为憔悴,她胳膊上的一道伤痕,血肉翻卷,伤口牵动着神经,一呼一吸间都觉着刺痛。
她低下头瞧了眼,斗篷下依旧渗着血,黑血沿着指尖聚集。她快速用斗篷包住,在身上摸索了一番。
那平安把她所有钱财都留了下来,她身上最值钱的,只有头上这些金光闪闪之物。
杨芮随手拔下一支珠钗,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那支箭矢突然出现让她不禁想到了源城那次被当作箭靶子。源城贺府埋伏之人使用的是大弓,手法快准狠,直接要她们二人性命。此弓虽为小弓,却依旧奔着她心口去的,这二人手法极其相似,不难让人猜测,两次刺杀都是一人所为。
此人练确一手炉火纯青的箭术,手法老练,直射要害。
卫璋身边竟有如此人才。
而今日证实了之前猜测,杨芮得罪的只有卫璋。
那么说,源城贺府那日也是卫璋要杀她。
杨芮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冷汗,她以为的熟人,其实是几番要她取她性命之人。
她仰头朝天,叹了口气。呆坐了会儿,疼痛消减许多,她扶着墙缓缓挪到宣王府门前,抬头一瞧,两眼险些发黑。
阳陵侯车架停在王府门前,车两侧点着灯,有侍女出来迎人。
王府门前方灯长明,一阵祥和。
杨芮蹲在石墩旁,有些受不了,垂目休息片刻,从领口拎出竹哨,续了一口气用力吹响。
千缈出现的很快,他翻过高墙,身影刚刚稳住,四下却没见着杨芮。
“我在这。”一旁黑团子抬起一只染血的手掌,在微弱灯光下格外显眼。
她声音很虚弱,千缈即刻朝她跑去。
“女公子受伤了?”
杨芮脑袋靠在石墩上,神情疲惫,缓缓点了点头,“被箭矢伤着了。”
“我扶您进去。”千缈扶着杨芮起身,想从正门走,被杨芮制止。
“别从正门。”她深吸一口气,气急道:“待会儿你回去告诉杨世子,把方才来的那人赶出去!他妹妹都快被他害死了!”
千缈听得一头雾水,应下之后,从后门扶她进了明悦苑。
杨芮倒在床上,看着床顶,眼神呆滞:“妙青,我感受不到胳膊疼痛了。”
妙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小姐再撑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
话说着,院门前又匆匆走进一道身影。
刘伯迈着小步子,跨上台阶,面儿上满是焦急。
“哎呦啊!我的小郡主!”他边走边叹,到门前停下来,扒住一侧的门,问:“刘伯能进来吗?”
杨芮默不作声地点头,妙青立即明白,连忙道:“刘管家请进。”
“哎呦,听千缈说您受伤了!伯伯从前厅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谢谢刘伯。”杨芮侧头,额头上有些细汗,她看向屏风后,问刘伯:“杨世子把他赶走了吗?”
刘伯听着她连语气都生分了不少,于是探了探头,试弹问道:“谁?”
“还能有谁?”杨芮吸了一口气,愤愤道:“那阳陵侯家的小侯爷!我不想看见他出现在王府!”
她是真的气急了,说完喉咙一紧,便用力咳嗽起来。
妙青见状赶紧上前照拂。
刘伯为难地搓手:“小郡主呐,那可是世子的贵客……来谈朝事,不能赶走呀。”他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杨岁行在前院议事,千缈不方便进门传报,便只告诉了他。
大夫被引入院子,侍从道:“刘伯,人来了。”
“快快带进来。”刘伯出门相迎,来的是女大夫,便直接引进屋中。
一炷香熄灭,榻前水盆边儿搭上了个帕子,鲜血瞬间浸透,融进清水中,染红了瓷盆。
“伤得有些重,女公子被何物所伤?”大夫细细包扎着伤口,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杨芮呆呆地瞧着花架,上面放着一株绿植,她开口:“银箭头,估计是从高处射下。距离有些远,我躲了躲,没躲过去。”
大夫明白,上完药之后,收拾起箱子,嘱咐道:“女公子记得每个一日便要换药,这几日不要提重物,安心养伤,一定会好。”
刘伯站在屏风后,来回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院门,一会儿又看眼屏风。
“刘伯。”杨芮看向屏风,低声道:“你再转来转去我就赶你出去了。”
“哎呦,小郡主可别。”刘伯连忙停住脚,又道:“这前厅也该结束了。方才见着一堆丫头们从里面出来,怎得这样慢?”
“他们聊吧。”杨芮活动了下胳膊,气焰散了一些,“这几日也是我行事太莽撞,以后都要避着他些才是。”
刘伯道:“小郡主也别怪罪。这卫小侯爷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玉石般的人物儿。如今这样的性子,多多少少都被家中长辈所害。”
杨芮低下头,“他如何,关我什么事?”
刘伯欲言又止,远眺着前厅久燃不灭的光,叹了口气。
前厅。
杨岁行处理完事情,从书房朝前厅赶去,说起来有些诧异。
白日里对他避之不及之人,今夜就来找他了。
真是稀客。
“哟,小侯爷这是……有事找我?”他披着鹤氅,从后门进来,在正座上入座。
侍女端着茶杯入内,在杨岁行面前放下茶壶,倒了杯茶。
杨岁行抬眸,见着卫璋盯着侍女看,也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于是问道:“小侯爷看什么呢?”
卫璋垂下眸子,只是道:“还是请教世子一个问题,嘉成郡主到底身在何处。”
“……”杨岁行张了张嘴,院外正巧响起一阵清脆哨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又恢复笑容,“本世子回京不过一月,小侯爷为此事已经找我二三次,你到底要确定多少遍才肯相信?”
卫璋亦是听到哨声,只是瞥了一眼,并无理会。他看向杨岁行,道:“这几日有与郡主相像之人频繁出现,在下实在难以辨认。”
“小侯爷可别说笑了,嘉成离开了七八年,本世子都不知嘉成若是活着,该是何样貌。小侯爷怎知那些人与她相像?”杨岁行举杯喝了口茶,抬杯询问道:“这接近年关,小侯爷头一次接受太常寺事宜,定是焦头烂额。莫不是去了太常寺忙晕头了,出现了幻觉。”
卫璋不为所动,淡淡开口:“杨世子应该知道嘉成与你眉眼极为相似。”
杨岁行挑眉,“这世上相像之人多了去了。成王家的表妹不也与本世子颇为相似?”他继续道:“本世子这张脸可是集杨家美貌于一身,若是照着我这张脸易容,那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谁知卫璋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心上。
“世子是否有位远房表妹?”卫璋问。
杨岁行眨眨眼,不知他做何用意,随口答:“是有。”
卫璋理了理袖口,又问:“那这位远房表妹可是来自沂州长清县,名为郑乔?”
“没错。”杨岁行点点头,杨芮借用身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卫璋神情平淡地看着他,杨岁行被看得有些发毛,眼珠转了转,产生了些许怀疑。
正当他想起来时,听卫璋淡声道:“错了。”
“什么错了?”
“郑乔错了。”卫璋起身,绣线如流水般波动,他双手一辑,道:“在下已知晓答案。在此送世子一个有用的消息。”他不管杨岁行作何表情,只道:“东巷与西巷一切预兆皆是人为,背后之人与花月楼楼主有关。”他说罢,便转身离去。
杨岁行舔了下嘴唇,后知后觉,重重放下茶杯:“卫子霁竟然套我的话!”
千缈这时闻声走入前厅,对上杨岁行咬牙切齿地视线,解释道:“女公子身份借的是邵县郑乔。”
“我知道,方才没想起来,只以为邵县哪有什么表妹。”杨岁行起身,顿了下,问:“方才妹妹吹哨,发生何事了?”
千缈道:“女公子受了伤。让卑职给世子传句话,说要立即把卫小侯爷赶走。但当时您已经在前厅议事,便只告诉了刘伯。”
“受伤……”杨岁行眉心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道:“不会是卫璋伤她了吧?”
“是。”千缈回。
杨岁行深吸一口气,早就该知道卫璋此行多为蹊跷,抬步往明悦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