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晓月纹丝不动,那令牌泡在雨里,穗子荡开,像抔血似的。雨水淌过她的眉心,流到她眼睛里,她没由来地想起娘。离家那天,娘把她的文章纸画都扔在她身上,对她说你走吧,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你以为我稀罕。代晓月冷若冰霜。你以为我想回来?
门关上了,砰的一声,代晓月连讲出这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还记得自己弯腰去拾那些纸,一张两张,拾到最后,她把它们全扔了。
人不怕有傲气,怕就怕傲一半,从前有多少次羞辱,代晓月都忍了,唯独这一次没有。那天过后,代晓月无数次反问自己,她的骨头才几斤重?为了那口气,就为了那口气——
“我知道归心在等援兵,”雨从窗沿往下掉,代晓月道,“一整晚,你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我就知道回不来了。”
一万八千个戎白/精锐,把山围得水泄不通,代晓月马被斩首了,便在夜里向南狂奔,只盼着柳今一能行。只要柳今一能带着第十三营挺过那一晚,天亮她就能赶到卫成雪的哨亭,然而天还没亮,戎白人的马蹄就冲破了关卡,直直撞上卫成雪的营地。
没了。
代晓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阴云,天地混沌,她跪下去,恨不能回去,回到那一刻,那一刻刘逢生叫她做什么都行。
可是没了,归心没了,第十三营全没了。
代晓月在荒野间哽咽,雨还下,她放声大哭。
是我啊。
她磕着头,用力地磕。
为什么就忍不了?驻地她不要,功名她不讨,过去的委屈她全能受,为什么就这次忍不了!跑有什么用?跑也不过是叫自己心里少点愧疚,好像害死第十三营的人不是她。
“我耽误救援,等着朝廷追责,”代晓月说,“可惜我的确有个好老子,冲着他的面子,谁也不曾为难我。”
多荒唐,她离家是为了叫人能正眼瞧她,结果那场仗把她打回原形,叫她明白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欺欺人,一切罪责尽归柳今一,她一句责难也没得到。
“你是有个好老子,”柳今一没动,仍然盯着杏花枯枝,“我以前羡慕你。你有娘有爹,京里出来,能写会打,什么事交到你手里,你总能办得体面稳妥,但我后来不羡慕你了,因为我离家是为了争口气,你离家也是为了争口气,我的气好争,咬紧牙死皮赖脸总有出头日,你就难了,你比我还输不起,你就算赢了,世人也要分一半功劳到你老爹头上。”
她忽然翻过身,面朝墙壁,在停顿须臾后,道:“那天无论你做什么,刘逢生都不会出兵,团素,我输是天注定,也是人算定。”
外头的雨声停了,有女孩儿你追我赶的声音。柳今一对着墙面,缓缓叹出一气,她闭上眼:“廖娘说我让她失望,我觉得解脱,你懂吗?那一刻我居然觉得解脱,只要被人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就能从此心安理得地做个废物。你骂我,我不难过,我只是茫然,团素,我到底为什么会输?为这事,我夜里问自己,白天也问自己,但是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就行——我起初就这么想的,只要承认我是个废物,输了就不奇怪。
“我知道归心死了,那场仗打完,我再也没见过她,在梦里也没见过。”
起来洗把脸,把这些事都忘了,好好过日子。柳今一,走吧。
“归心从不劝我回头,她只叫我往前走,那些话都是我说的,是我想逃走,但却不敢认。我是听不得别人提那一场,我赢的那一场,因为我不配,我算什么将?那场胜仗又不是我一个人打的。我也从没把自己当将星,大显有二十四个州府,里头的卫所无数,将太多了,星星似的,数不清,凭我那一场,出了岜州府根本没人认得,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廖娘说失望,她早该失望了,我是个废物嘛,但是不行,团素,这法子止不住痛,回过神来我还是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酒是个好东西,好得不得了,喝完魂灵出窍,神识就在头顶飘,喝到那会儿我就不痛了,什么都没所谓了,死的活的,就那样。有时候想杀了自己,我真是个畜生,为什么,为什么活的只有我,这日子简直就像熬。
“离军那天我没想找思老要刀,我不打了,我碰不了它,那上头全是血,别人的自己的,身上的心里的,我再也不想打了。我出来喝酒游山,能解闷的乐子太多了,但是还是不行,酒醒了人还是会回来。我要我的刀,我居然还想要我的刀。”
柳今一无声地睁开眼,脑海里的雨又开始下,她一动不动,许久后说:“那场仗尘埃落定,朝廷已经结了,但是我过不去,我知道为什么会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