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肉腌过后被码成一座山,炸物的油点半空乱飞。我向拉上口罩,让过老板来不及搭理的新食客,却没避过他莫名流淌的热心。
差点被以为插队。我只把视线向下瞥,寒风中侧头,以为能甩开油烟气。小吃摊上没有秩序可言,这里默认隔着张脏挂布放开嗓门交流。
处在高峰时段的边缘,人群在街边无规则簇拥。食品袋中的蒸汽偶尔喷在我的手背上,抹不开的湿冷感觉。并不是我非要牵强地把这当成不详的预兆,世界本身就是写给知情者的恐怖游戏。
甜品店里添油加醋的流言姑且算是引入——
“这么说我也有听说一件。就发生在不久前——南边那座教堂,教徒周日做礼拜的时候,从祭坛前的毯子上渗出了血。”
“这算什么,知道市区图书馆为什么突然延长闭馆日吗?本来上周五就该正常开放的。那天工作人员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味道熏吐了。当夜的值守人员至今没找全,有人说他们就在墙上。”
“你是说——变成挂在墙上的照片了?”
“科学点行吗,照片能测出DNA?”
从官方通报开始逐步铺垫——
“近日,有关‘夜晚公共场所闹鬼’‘灵异事件导致失踪’等谣言的传播,引发了部分市民恐慌。现郑重声明:在社会治安保障下,失踪案件的数量正逐年减少,各部门已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联合警方、科研机构和相关专家,我们将确保每一个失踪案件都得到彻底调查,并追究相关责任。为了保障市民安全,政府将加强对所有场所全时段的巡逻和监控。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社会治安事件与超自然现象有关,我们呼吁大家保持理性、冷静,不要轻信未经证实的传言,夜间尽量不要在偏僻处逗留。”
揭露真相的重头戏则由人类主演担纲——
“已经是第四起了。光是控制相关方、给知情人士封口就够叫我们焦头烂额了,实在没有人力从你们手下挖掘真相。现场没有任何热兵器的痕迹,血液组织却能填得到处都是,能否排除诱拐杀人的可能性,你们更清楚。杀戮行为如果不叫停,未来人类政府不仅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再继续遮掩了。”
这下轮到NPC出场领任务。真到了要对无删减版的恶性事件抽丝剥茧的那天,才知道陷在是否有鬼的臆想中,反而是种偷懒——从晚到早的划区域巡逻排查已经逼得我几位同事开始做法招魂了。
实至名归地做了半个月人类保安,惨事却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第五起案件的幸存者声称自己目击到了小孩子。他的描述像是汉默尔恩的吹笛人返老还童,远渡重洋为害一方。人类测写师也提供了画像:权力成瘾者,反社会人格倾向,仪式化暴行。
塔尖无论如何都该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却并没有放出所有线索按图索骥。紧急事态下,我方应对得十分消极。
整件事里还数年轻人无畏。赶上假期,前半夜成群结队夜行笙歌是常事,更别提专往灵异地点探险的,我们一连劝返了好几队,后半夜消停多了。以至于我察觉不出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对现状掉以轻心的。
同事们不约而同关注的方位,对我来说毫无异常。我想开口询问却被示意噤声,那是最后的交流。这片区域的所有人正逐一离开原有站位,仿佛有我根本无法获悉的低语,化作他们耳边捉迷藏提示的掌声。熄灭的也不是蜡烛,他们的瞳孔正有规律地闪着光。一个群体倏忽由生命体降格,开始不加判断地执行错误指令。
偏偏唯一清醒的人是我,而我无计可施。这次和之前的小打小闹不同,没有提前对最差情况准备兜底,独善其身的想法甚嚣尘上。玛丽亚……或者说绯樱闲姗姗来迟:“真正熟悉的部分到了,你要怎么做?人生中重来的机会可不多。”
这一切都是自我演绎。按照在短暂接触后对绯樱闲的理解,和一大部分自我投射来回放映。她这样说代表……潜意识里对某些场景的记忆正在唤醒,似曾相识。
“全部打开吧,好孩子。早知道还要面对同样的选择,何必仰仗别人的仁慈换来一时的心安。”
我对外界时空的感知开始会和交错。心里有一个声音向我告知,逃跑昭示着在以后的人生里,我得分出一部分恐惧给未知的过去。如果不用逃跑换我这条小命呢?万事休矣。
林中有两条路,无论舍弃哪一条,剩下的结果都是面对。曾经还是将来?
月光亘古不变,像贴在万物上的疥疮。
小学校园夜晚空空荡荡,吸血鬼鱼贯而入,爬山虎缩在围墙上簌簌发抖。这行队列走的是贴墙根的路线,仿佛凭本能躲避巨型怪物一样沉默驻立的教学楼。每经过一扇反光的窗户,一个被黑暗吞没的拐角,一处陷阱般的楼梯口,都会使体表的热量加速流失。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个非常标准的案发地,礼堂势必要作为这里孩子的童年阴影了。
一般父母在自己的孩子成年后,不切实际的期望会慢慢消解。有时他们会反过来安慰道:“你比你爸妈有出息多了。”可不是吗,第六起人身事故明天就能刊登在内部报纸上,靠自己在大众传媒上走一遭,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湮灭,怎么不算是强过上一代。
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承认人类比我们有用得多。魔童是切实存在的,侧写是分毫不差的。用童音下达了互相残杀的指令,就静静站在舞台上观摩。渐渐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可别连这种时候都要担心自己落单。
推来搡去间,礼堂变成一个汩汩冒血的容器,内部时空紧张、混乱、充满暴力,以我绊倒在沙砾里的动作为折返镜头的前一帧,尽数涂上甜甜圈光斑,作为背景垫在精心装饰的荣誉墙周围,配合失速的运镜,制造出锐利度和滑稽的抽搐感。
墙上彩色装饰的拖影荡漾着,直到双眼重新聚焦。
“不就是被老师夸了一句吗,一张破纸片,你到底还要看几遍?”
我不想搭理这个声音,专注握着从荣誉墙上摘下来的手作卡片,连带着手指一起浸入阳光里。
“别闹她,好不容易摆脱做游戏时的阴影,心气正旺呢。”
“让我看看,真棒呀!可不可以把你的战利品送给‘爸爸’?”场景中第一次出现确切的称呼,我回过头看见他向我敞开双臂,当即采取行动向母亲撒娇。那个为我反驳的声音来自于她,很小时,父母间更爱谁的答案就已经在我心中成形了。
“我真受不了,大哥。每周只能回来一次,每次都要让我看这种恶心场面。”
“你是叔叔,对小孩子好歹要有点风度。”父亲说。
“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早就能识文断字了,而不是让人哄着玩游戏做手工。”
“好了,未来若你有所建树,还要照顾着她点。”父亲轻飘飘放下一句托付。同样被轻拿轻放的,还有我从这位叔叔那里继承的厌恶。我在院子里荡秋千,清楚地听着从二楼传下来的哽咽:“当时你说,不这么做就没法长久陪伴我们的孩子。那现在呢?我该怎么办……”这位西装革履事业有成的成年人特别向我翻译道:“你妈妈会被赶出去。”
“叔叔逗你呢。妈妈身体不好,去住院了。”忍耐着父亲摸头的动作,我得到了这样的解释。
后来我专门去确认过。大概是受不了每家医院如出一辙的输液速度和酒精味道,妈妈出来放风了。
彼时我并没有找到她的能力,反而被一个骤然扑上来的阿姨吓得一动不动。生病的是她,认不出她的却是我。
为了不再犯错,我认真熟悉她的变化,蓬乱的头发,膨胀的眼白,难以收回的尖牙和指甲。
母亲说她想喝血。从松鼠、野兔到喜鹊、野猫,没有我抓不到的动物。我把战利品献给她,不需要任何请求。
在完成这一切后,就能依偎在重获平静的母亲怀里,共同度过每日剩下的时光。
那一天,我决心为母亲带回去一个人,却在游移不定的选择过程中,嗅到了近似的气息。我连续几天跟着他,看到被他花言巧语蒙骗而来的人们在各种惨叫中丧命。
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没想过提醒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因我想用这种几近虔诚的注目换来一位新老师。饱食终日,他真的将窍门传授给我:“用你小孩的身份把人带回去,你妈妈会知道怎么做的。”
后来……长相记不清了,大概是几天内环顾的人群中,唯一一个受同理心驱使而向我搭话的人。我握着那个人的手,拼命示弱哀求带我回家。
可是母亲仅存的形象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并没有目睹那个过程。是埋伏在一边的“老师”告诉我的,来追捕他的猎人率先发现了母亲,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得意到颤抖。也有可能是因为,作为学生,我也真的把酬师宴摆好了。于是他教了我最后一课,借卷土重来的猎人之手,完整呈现level E消散的状态。
我想害人,猎人要杀我,人为我求情。
我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一心想重新辨认我的母亲。我用沙砾将自己埋起来,却在其中呛咳不止。为什么呢?连在她的羊水中都没有感到窒息。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被抛在世的感觉,等了几天才明白什么叫覆水难收。
不知道凭借什么意志站起来,还真让我碰到了几位猎人。我口齿清晰地表达愿意死在枪下,他们觉得我疯了,哪怕我顺着他们的话承认,也还是没人愿意正经搭理我。
我想到扑上去咬他们,因为没有真的找到他们的血管,他们也就没有下死手。但我终于奄奄一息了。
我被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发现,听我讲到母亲的遭遇,他说他的血能够帮我,他也愿意提供。那一刻大脑好像才反应到,泪意竟然如此难忍。
后来,在他怜悯的眼神里,我的泪水连同记忆一起尘封了。那是我接受的第一道暗示——
“既然你执意认为这是自己的错,就只好让未来的选择为你证明。一端是利人,一端是利己,在重蹈覆辙前,一切都只是场可以被允许遗忘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