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她们抱着坛子回来了,姑娘们一起动手插花。
一边插花,一边聊起来,姑娘们疑惑明明自己已经很注重保温了,且天再热,也不贪凉了,为什么依旧体寒。
人呐,都是怕死的,姑娘们自厌自虐是一回事,但到底做不到自暴自弃,没有多爱惜自己,但也不会任由自己身子拖成大病,彻底垮掉,可能不太遵医嘱用药,但平时的保养还是有的。
我道,其实女子体寒,大多是心寒导致的,《黄帝内经》有云,心寒则肝郁,肝郁则脾虚,阴阳失调,气血不足,脉络不通,最终寒毒入体,郁结成疾。
心属火,一旦受损,便再也起不到温煦身体的作用,姑娘们便常年手脚冰凉,月经不调,要么腹痛难忍,全是血块,要么数月不至,淤堵不通。
只需要将心中堆积的情绪排解出去,开开心心,畅通心神,身体才会健康顺畅,不药自愈。
可这些姑娘们年幼便遭遇大变故,一朝零落成泥,任人践踏,积年累月的紧张焦虑,遇上凌虐羞辱,难免生闷气动肝火,久而久之,伤了心了,很难好的。
姑娘们闻言纷纷落泪,既感伤自己的经历,又感动这世间还有人能这么体恤理解她们。
“咱们的心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但我尝闻说,女子若是生产,做好月子,身上这些难以启齿的病也会自愈。”说话的是裴娘子。
我点点头,月子做好了,倒是真能修复好身体。
众人都看了一眼万三娘子。这里面只有她是怀过孩子的,虽然孩子没保住,但她小月子,养得极好。
万三是幸运的,她自进了教坊司,便被催郎君包养,好生照护着,除了那次小产,再无愁心事,她身体健壮,月事通畅,少了这等煎熬苦楚,姐妹们都羡慕。
想起那个孩子,万三悲痛万分,一把将我抱住低声啜泣,“要是我的孩子能生下来,今年也十岁了,也该是这般漂亮可爱,我的孩子……长安君,长安君,你给我做儿子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你……”
“也给我做儿子吧,我也能挣钱,我能挣好多好多钱养你……”“我也能,我也能……”姑娘们纷纷涌上来,将我团团围住,挣相拉扯着,把我往自己怀里抱。
“停!”我厉声道:“简直胡闹!”
姑娘们愣住,慢慢撤了回去。怯怯地看着我,犹如看那些生气的恩客一样,忐忑,惴惴。我顿时心生怜悯,这些所谓的察言观色,已经成为姑娘们的本能了。
只有万三依旧抱着我,哭着恳求道:“你叫一声娘,就叫一声,我听听,权当是我那孩儿叫我了……”
其他姑娘也都眼巴巴的看着我,期盼跟着听一声娘亲。
“……想要孩子自己生。”我咬了咬牙,狠心道。
林娘子一脸凄怨,说她们何尝不想生呢?姐妹们小的二十六七,大的也已经三十岁了,十多年的积蓄都用来赎身了,手里根本不剩什么。
原本以为脱了贱籍,就能从良,可从良哪有想得那么简单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好男人从来到不了她们,她们能嫁的又是什么好人呢?嫁人对女人来说就是改命,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那个男人。
她们好容易才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一旦选错了男人,从良失败,那便是一生的凄苦,倒不如在花小楼里安稳度日的好。
花小楼的姑娘是李大娘子从南边带过来的,都是自由身,在花小楼她们没有约束不受剥削,只要每月交上花小楼规定的提成,她们就能出入自由,倒也自在。
平时在楼里养着,吃穿用度和大家闺秀一般无二,晚上出来卖卖酒水,弹琴唱曲,也能高歌一舞,赚点赏钱,图个开心。想多赚点,挂牌出去,留宿恩客,也全凭姑娘们自愿。
“孩子谁不想生啊,可是眼下生了孩子,身体松了垮了,怎么挣钱呢。若是抓着最后几年青春挣钱,便又错过了生产的好时候,唉,真是愁煞人了。”
姑娘们悲哀不已,这是她们眼下的大难题。
“就是生下来又能怎样,养在楼里吗?”
这又是一个难题,她们在外人面前可以不要脸,但在孩子面前还是得体面的,总不好叫儿女们,从小就见惯她们迎来送往的样子。
再有就是她们虽然脱了贱籍,但是没嫁人落户,就没有良籍,便算不得从良,她们生下来的孩子,没有良籍户主当爹,便也不是良籍。
若生的男孩还好,她们有钱,等男孩成年了,花钱落户入了良籍,一家子就都有了着落,无非就是等上十六七年而已。但若是女孩,就很麻烦了。再者生男孩也不是万事大吉,十几年后什么样子谁说的准呢?姑娘们忧心……
“如此,把孩子生下来做什么?”
姑娘们的心沉入谷底,朗朗乾坤,炎炎夏日,身子却越发凉了。哪还有什么心思插花啊,平安也意兴阑珊,将花儿们一股脑插在坛子里,弹了一些水珠……
姑娘们看着这些花,就像在看自己,即使坛子里水是足的,叶子上也弹了水珠,也会比原野上的花枯萎的更快一些。而且它们根本没办法,结出花籽,延续来年的新生。
万三将我抱在怀里,不再强迫我喊她娘亲,只是像母亲哄孩子入睡一样,哼着歌儿,晃着身子,一下一下轻拍我。我竟有些沉迷……
花铁铁叫停了堂邑夫,跑过来,道:“姑娘们你们想生孩子尽管生,户籍什么的不用操心,都挂在堂邑夫名下。”
大家全都一愣,但见花铁铁认真的样子,知道她不是在说笑。
林娘子最先反应过来,“使不得使不得,堂郎君是学宫学子,以后大有前途,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花铁铁说完回头看向远处的堂邑夫。
堂邑夫笑着点点头。
刚才柳延年喝茶的时候听到花铁铁说姑娘们的孩子都记到堂邑夫名下,一下子就喷了,这会儿看到堂邑夫欣然答应,简直目瞪口呆,“这你都愿意,你到底对她有多爱。”
“用你的话就是,超级爱!”堂邑夫接过柳延年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喝了些茶水,拍了拍柳延年:“准备好红包随份子哈。”然后对着一边的郑清道:“你也是。”
郑清呵呵一笑,点点头。
“随份子!”柳延年却开始算记起来了,觉得那么多孩子,这是个好买卖啊,便道:“要不你分我一些孩子?”
花铁铁回头瞪了柳延年一眼,道:“你能当什么好爹?”不等柳延年反驳,便警示道:“这不是热闹别凑!”
“好,那我老实准备红包好了吧。”柳延年不悦道。
姑娘们自然喜出望外,仿佛重获生机,“可是孩子养在哪里呢?”总不能也住在楼里啊。
此言一出,姑娘们立即像被迎头泼了凉水一样,瞬间蔫了。
平安道:“这也不难,大家可以凑钱买一位大宅院,生孩子坐月子养孩子都在那里,等孩子长大了,在宅子里办家学,以后或科举入仕,或跟着花铁铁堂大哥,总归都是好出路。”
买宅子也得是有户籍的男人出面买,孩子都挂在堂邑夫名下了,那宅子便也用他的户头即可。我的安园便是如此。
姑娘们心动,但又提出新的问题,长安城像样的宅子,都是很贵的,她们若是凑钱买,倒也不是买不下,只是有些人出的多,有些人捉襟见肘也拿不出多少,即便以后住进去,手头这么紧,生了孩子,花小楼便回去不得了,断了生计,又该如何养活孩子呢?只节流不开源,长远来看是不行,总不能坐吃山空了,靠着姐妹情份接济着过日子啊。
花铁铁沉思一番,朗声说道,这个简单,她正好要在大汉这边置办一些产业,宅子她出钱买,姑娘们安心住,当然不能白住,姑娘们要支持她创业,手头上的钱,不论多少,哪怕入一股也行,等她挣了钱,她便将利润分红给姑娘们,这样也解决了姑娘们生活上长远开支的问题。
千载难逢的大馅饼,姑娘们岂会错失机遇,当即以茶代酒敬了花铁铁一杯。
我忽然想起花铁铁早就看好了一处大宅院,说等她南边的钱到了,就买下来,然后就没下文了。
我从万三怀里出来,说要拉屎,就走开了。花铁铁知道我从不在外面拉屎,心眼儿一转,便跟了上来。
我问花铁铁怎么南边的产业还没处理完。
花铁铁说已经处理掉一小部分了,她小师弟正紧锣密鼓的张罗呢,可是她大宗山的产业太多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
闻言,我一惊,“你多大的产业啊,你小师弟号称金算盘,这么久了还没处理完?”南唐的半壁江山你家的?
“也,也没多少,就是找不到合适卖家。”花铁铁托着脸,有些发愁的样子。
大宗山怎么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门派,又出了花铁铁这样千年一遇的人才,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产业也迅速扩张壮大,想往北边转移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去找方连生啊,你门里的产业只有他能吃得下,与其零散卖了,或者压价贱卖了,不如卖给他,以他和你的交情,他还能出高价多给你些。”我道。
“就是不想这样,我才叫我小师弟慢慢处理的。”花铁铁道。
“是慢慢处理,还是怕方连生察觉,偷偷处理啊?你小师弟可是金算盘,是做生意的好手,若不是你有明令掣肘,多少产业他处理不完啊?”
花铁铁不说话,我们俩蹲在陡坡下,倒真像是在拉屎。
“铁铁,做大事不拘小节,你能接受堂邑夫的好,也该能坦然面对方连生,飞个传书过去给你小师弟,让他去找方连生吧。要不就你这性子,等着等着自己等不及了,到时候必定催促你小师弟赶紧把那些产业全都贱卖了,能卖多贱买多贱,那得损失多少啊,咱们做的事,可得不少钱呢!”
“而且,你小师弟做事再滴水不留,这么大家业,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处理干净呢?方连生察觉是早晚的事,不如尽早找他出手。哎,方连生不是一般人,你在北汉呆了这么久,说不定他早就心知肚明了。没主动找上门帮你,是怕局你面子。你小师弟那个鬼机灵,处理的再慢也不至于这么慢,说不定也等你下令呢,你可赶紧的吧!”
花铁铁闻言,捡起地上的树枝,使劲儿剜着杂草,直到抠了个大坑,才叹了口气,道:“怎么除了他,谁都差点意思呢!”
花铁铁眼里的方连生差什么意思我不想探究,但杜晦未必就完美,只是“情有独钟就这样,一旦入了心,其他人就都是路人。”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啊,我看谁都能想起他。”花铁铁有些哽咽,“不,我现在不光看人能想起他,我看花看草看蚂蚁看石头……都能想起他,就连看见薛环那小子,也能想到他。我好后悔啊,后悔当初应该劝住他,留下他,求他,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