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娴跟贺广仁到家时,门是虚掩着的。
“嫂子,就你一个?”推开门,林娴环顾左右问。
“跑了!”女人正发呆,闻声从椅子上慌张起身解释,“我本来说过来看看,他俩突然闹起来,我怕你们都没钥匙,也不敢跟出去,也不敢走。”
“谁跑了?”随后进门的贺广仁皱眉问。
“两个都跑了,一个追一个!”女人比划着,“我从窗口看她俩跑下楼,短发那个上了辆摩托,车主戴着头盔,临走还冲长发姑娘比了个这种手势,”她边说边为难地点了点中指,“竖起来。”
“是贺野?上了谁的车?”林娴问,贺广仁肉眼可见地拧起眉头,“混帐东西!”
林娴眉头也微蹙了下,又追问:“那另一个呢?”
“那摩托‘嗡-嗡--嗡---’就开走了,马尾那女孩搁后边撒腿就追……”
掏出手机,林娴抻远屏幕、翻出林莓号码拨过去……
话筒里“嘟、嘟、嘟”无人接通。
“被奶奶惯大的孩子,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在一起,女孩也没个女孩样!”贺广仁拍了下桌子叹气。
“女孩?”一旁钟点工大嫂瞪大了眼睛。
“你也别怪贺野了,”林娴从听筒里分神说,“这事得怪我,总是帮倒忙。”
“她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愤怒的声音和声音主人突兀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
贺广仁翻出手机,一愣,按下免提。
“爷爷。”贺野的声音从听筒里平静传出来。
贺广仁按捺着眉间怒气:“还知道打电话回来?”
“您说过出门在外要报平安。”
“孩子还怪有教养的。”一旁钟点工见缝插针比拇指,林娴点点头。
“听见没,还夸你有教养,”贺广仁语气缓和了些,“那我还教过你见了长辈要有礼貌,你怎么不记得了?”
“有教养…有教养…”贺野喃喃重复着,“有教养,但不多。”
见贺广仁皱眉又要发作,林娴急忙按住他肩膀,同一时间,这边她手里电话也接通了。
话筒那边林莓的声音气喘吁吁:“姐,我刚正忙着,没听见手机响。”
“你在哪呢?”林娴问完也按下免提。
声音外放——
“姐你到家了?”林莓问。
“对。”
听到回答,那边声音犹豫了一下,说:
“……我跟贺野在一块呢,你放心,等下就送他安全回家。”
“你这人还真爱撒谎。”另一边,贺广仁的话筒里,贺野的声音骤然提高分贝冷笑。
“你回去了?”林莓惊讶。
“你不跟我一起么,我回没回去你不知道?”
两人隔着手机听筒吵起来。
“你怎么才肯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又不是你家,你回什么回?”
“你干脆也别回来了!”贺广仁加入争执。
“好的,爷爷,那我就离家出走了。”话说完,贺野那边就挂了电话,仿佛就等着他这句“批准”。
“……”贺广仁一时语塞,总觉得上了孙女的套。
“姐夫您放心,我一定把人安全送回去。”
“小莓。”林娴取消外放,“姐遇到事总是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林莓立刻回道。
“所以有什么事,你也别总瞒着我。”
*
林莓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追丢的,带着高中曾拿过马拉松冠军的自信,追着摩托她好歹也追了小半条街,直到被甩在十字路口,眺望着越来越小的车影,正风中凌乱时,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而此时,挂断电话后,她低头正思考着姐姐的话,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绕了回来。
寻声抬头,马路对面,摩托车后坐的人大幅度地朝她招手,“友好”打着招呼。
随后,排气筒的轰鸣从马路那头绕到马路这边,从林莓背身后“隆隆”逼近、又擦肩呼啸而过。
热浪和机油味掀起她耳鬓的碎发,林莓目光追着机车移动,就在擦身而过、车上两人投来目光的那个刹那,林莓瞬间撤步、转身,勾笑还了个中指回去!
她仍记得几分钟前,摩托车主挑衅比中指时,刻意撩起衣脚,炫耀腰间别着的水果刀时,那一瞬间占据她心头的,那种面对施暴者凭借先天力量耀武扬威时,手无寸铁之人对先天力量差距的一种不甘的巨大愤怒。
中指如同挑衅者们无师自通的共同语言,与文明社会绝缘,收到后也无需多言,一场机车主施舍给奔跑者的追逐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贺野侧目,扫过身后被落下,忽远忽近的人影,见车速稍慢,她又会牟足劲奔跑着冲上来。
收回视线,“别管她了。”贺野说。
“急什么,我遛狗正起劲呢。”
“姜宇,走走停停晃得我头晕。”
“……抱歉,我以为你会高兴。”
前座的人感受到了身后的沉默。
一旋油门,宣告了追逐战的落幕。
*
缓下步子,林莓扶着街边商铺墙面大口喘气。
大概是脸色过于惨白,频频引来路人侧目。
口袋里手机震了两下。
“喂,给你留言看见没?”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王老师之前介绍的高三学生,刚才交了两个月租金,说下午就要入住,手机号我给你发过去了,你们自己联系。”
“好,我看看。”挂电话,长呼了口气。
翻出母亲的留言里租客的简单信息,林莓微微一怔。
抬头环顾四周,小卖部的女老板正拎着扫把跨出门,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小莓?今天不上课?”
“周六。”
“你怎么满头汗?”
“跑的。”林莓惜字如金。
“进来歇会,给你接杯水?”
摇摇头。
“离家近就是方便,随时都能回来。”
点点头,林莓跟大姐摆摆手,算作道别。
*
这是一所老旧的小区,外来车辆进出也少有拦截,也因此几乎沦为野生停车场。
林莓一眼捕捉到了熟悉的摩托,色彩跋扈、身姿张扬地斜横在一辆白轿车正前方。
被颜色吸引,几个小朋友围了一圈,跃跃欲试。
先声夺人一声呵斥:“别碰我车!”
几个小朋友纷纷一抖。
林莓下意识后退、贴墙躲进拐角,探出脑袋。
不远处,熟悉的人影臂弯环着头盔走出楼洞,坚硬发梢在脑后扎成兔尾,摁着头盔的指节“咯吱咯吱”带着怒气,只看侧影,眼尾微微上挑,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平等蔑视众生的中二劲。
扣上头盔、冲开孩子群,人影夸张地轮起后腿跨上摩托。
“让开!”中气十足的声音,和摩托的轰鸣一起,用气势震倒了因好奇凑过来、却来不及跑开的小女孩。
懵了两秒,女孩哇哇大哭,孩子们四散而逃。
不远处,老太太们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
“怎么欺负小孩子?”
“你这噪声扰民了!”
七嘴八舌,有两个要去扶女孩,却在无意看到车主别在腰间的凶器后纷纷噤声止步。
“这小孩谁家的,带走,别挡道。”
吓跑的几个孩子,零零散散站在远处。
老太太们也不敢靠近,也不敢招惹,直朝小女孩招手,“快过来快过来。”
无奈小女孩哭起来不管不顾,像是屁股焊在了地上。
“大家快逃命吧!恶龙要觉醒了!”奶声奶气的小男孩在原地蹦哒着,兴奋不已。
恶龙立刻眼刀瞪过去,却被“不知死活”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扭头跑掉了。
发动机的轰隆声愈发急躁……
却在“哐当——”一声后,熄火了。
“哪个畜生敢砸我车!”恶龙愤怒咆哮。
车屁股赫然凹进去一块,地面安静躺着一块砖,深藏功与名。
砸车的“畜生”躲在墙角后,心里道了声“可惜”。
她瞄准的可不是车屁股,而是人屁股,毕竟车是无辜的。
在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逼近前,林莓早已屏息溜走,这一片她可太熟了。
见恶龙被天降友军吸引了注意,小孩子们抓住机会一拥而上,打头的,断尾的,连拖带拽着把焊在地上的女孩搬走了。
姜宇绕到楼后,没揪住“畜生”,一回头,就看见勇者小分队断尾的那个,临走前狠狠踹了摩托一脚泄愤。
脏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姜宇正要发怒,眼皮底下突然又窜出个半大的影子,趁他不备一把就要夺他腰间配刀,却被他抢先一步抽出刀举在半空,另一只手把扑空的小兔崽子也一并拎了起来。
感情还有敢死队的……?
小男孩在空中扑棱着胳膊,“我要被杀了!!”他咧开嘴“哇——!”一声也哭了起来,跟获救小女孩的哭声交相辉映、凄惨无比……
“报警!快报警!”老太太们大声嚷嚷着。
“!?”姜宇一惊,“报…?”
他刚想松开小男孩,身后倏地扑来个影子,给他撞翻在地上。
“你放手…”姜宇皱眉。
“你先放!”林莓紧紧摁着他持刀的手。
持刀的人戏谑轻哼一声,刀尖突然调转朝向,指向林莓的脖子。
尖叫、哭声,远处闻声赶来的保安的呵斥声!
场面乱作一团……
获救的小男孩,翻了个跟头爬起来,抹了把眼泪,猛地也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姜宇的右臂:“我控住他了!”
“小屁孩,放开我!”姜宇一惊。
趁他分神的时机,林莓猛地反折他的手腕,在持刀的那只手吃痛卸力的同时,反手将刀尖对准被小男孩死死控制住的那只胳膊,在男孩和姜宇两人惊诧的目光中,猛地捅了下去!
“我艹!”
姜宇骂出声。
小男孩吓得松开手。
被刺的胳膊并没有出血。
“你他妈有病吧!?”
一把将行凶未遂的人掀翻,姜宇爬起身,小刀跌落。
刀尖触地的瞬间缩了回去,反弹了一下,掉在一旁草丛里。
老太太伸手护住身后几个孩子:
“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躺地上!”
保安几个绕后一拥而上,把刚准备澄清误会的人摁趴在地上。
“你们干嘛!?”姜宇大惊。
“刀!刀!”老太太指着草丛。
其中一个眼疾手快的年轻保安,闻声立马冲过去,一个大脚把小刀开了出去,颇有足球射门风范。
嘴里脏字蹦出来,姜宇大声道:“你们也太容易应激了!”
手机铃声响起。
“我接个电话。”姜宇冷静下来说。
没人敢松手,僵持不下时,其中一个干脆从姜宇屁股口袋摸出手机,替他按了免提。
“他刀是玩具的。”电话里的声音说。
众人面面相觑,眼疾手快那个“足球小将”跑去把小刀捡了回来,蹲在地上戳了戳,点点头。
几人这才松开姜宇,但仍警惕提防着。
“别玩了,早点回去吧,”话筒里贺野声音带着疲惫,“谢谢你送我过来。”
看来只是误会一场,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为首的保安伸手吆喝着,遣散了刚聚起来的人群,一回头,就看见林莓手里掂着块砖站在摩托跟前,一副干架气势,为首保安眨了眨眼,察觉视线,林莓也眨了眨眼,两人同时一愣……
接着,林莓扭头找了个树坑,乖乖把砖放好、又轻轻拍了拍,仿佛只是一位路过看热闹被砖绊到,于是主动清理这块路障,并顺手教育它今后好好做砖、切勿参与斗殴的热心善良群众。
*
老式小区楼洞处没有防盗门,同样也没有电梯。
在爬到四楼半拐弯处时,林莓就熟练掏出了钥匙。
抬起头,在贺野皱眉诧异的目光中,坦然登上了五楼。
“真是阴魂不散,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