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攻略你,你看不出来吗?”
贺达神情严肃地给贺野上着思想教育课,“你知道吗,有种攻略游戏,玩家每次只要在关键时刻选对选项,就可以刷到角色的好感度,最后这个角色就被玩家拿下了!她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只把你当成游戏里边可以攻略的角色,你就是个工具人!”
贺达皱着眉头手舞足蹈,手里的棒棒糖舞成教棍,亲眼看着自己嘴里的唾沫星子蹦出来后,眨眨眼,撂下结论,“放心,我跟你一起去,绝对给她好看。”
于是自诩监护人的贺达,雄赳赳气昂昂地伴在贺野左右,成为了那个女人第一个攻略掉的角色……
当贺野看到贺达左手举着棉花糖,右手牵着那个女人的手的和谐画面时,内心升起吐槽:“这货到底来干嘛的?”
那个夏天贺野过得心情复杂,却又记忆深刻。
她就像个精力不好的老年人,呆呆地看着其他同龄孩子们在眼前乱窜。
就连哥哥贺池也面无表情参与其中,偶尔能看到聒噪的“邻居小姐姐”来自己跟前面前晃悠,今天还拉着自己说什么“快来一起玩”,第二天又像是因为吃了闭门羹,而对贺野敬而远之,只远远站着。
所有人在自己面前乱晃,她甚至数不清人头数,贺野也学会了自动屏蔽,对这群同龄人的印象就只剩过来过去,在院子里跑动的聒噪脚步声。
唯一一次她被拖出去,也是因为“邻居姐姐们不在”为由,被贺达拖去过家家充数。
“就这一次,之后别来烦我。”贺野和小表妹达成协议。
贺野仍记得那日在烈日下一起堆沙子,贺野接受贺达的挑战,借用了场外援助——用哥哥贺池打底,把他埋在沙堆里堆成人形。
而贺野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时,一时忘记冷脸,仰起脸开心咧开嘴的那个瞬间,竟然被那个女人用相机拍了下来。
*
那之后,贺野以“无聊”为由,拒绝了小伙伴们再次的盛情邀请。
一群孩子整天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忙什么,贺野轻哼着告诉自己“一点都不好奇。”
比起一群聒噪的同龄伙伴,贺野对这位不合格的母亲更加好奇,于是她开始独自探索房内,一边思考着母亲平日的生活——
最初是母亲挂在门后的落灰的吉他,尽管那把吉他很快被小伙伴们借走……
贺野又开始研究母亲的笔记本电脑,尽管也很快被小表妹拿走……
贺野再次研究起母亲的投影仪,又被邻居借走……
“你们到底在忙什么?”贺野从对母亲生活的揣测中抽离出来,看向忙忙碌碌的小表妹。
“贺池哥哥教我弹吉他,你也要来学吗?”
“没兴趣。”
贺野说完转身跑去研究母亲的书架。
乱七八糟的分类毫无秩序地排列在一起,既有摄影的又有编剧,既有java编程,又有游戏设计的、量子物理、黄帝内经……
随手翻看了几本之后,贺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正准备离开,注意力被吸引顺手又取下一本摄影书籍,爱翻看了几页,不知不觉就翻看入迷。
直到贺达大喊着“贺野姐姐”将她唤醒,抬起眼睛才察觉已是黄昏。
“今晚邻居姐姐在排演唱歌节目,姐你要不要去看!”
“……没兴趣。”
大概习惯了被扫兴,贺达并不气馁:“没关系,今天只是排演,明天才是正式的演唱会!”
“演唱会?”贺野诧异,想起被借走的投影仪笔记本电脑和吉他等等,心下了然,不过是一帮小孩子们的胡闹。
“嗯!”贺达答得真切。
贺野耸肩,表示陪她去一下也无妨,贺达受宠若惊激动了一晚上。
但很可惜,第二天傍晚的那场所谓“演唱会”来临前,贺达就被她父亲冷着脸接走了。
没多久奶奶也来了。
就在贺野贺池跟着母亲一起下馆子吃完饭回去路上,贺野因为贺池的一个冷笑话笑出声时,一扭头,就看到奶奶站在路口望着这边,神色复杂。
贺野急忙犯错般收敛了笑容,如同背叛的那个瞬间被奶奶抓到了。
奶奶并没多说什么,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牵贺野的手,几人气氛低沉地一路回到母亲的住处。
奶奶站在客厅中央不做声,母亲笑着跟贺池说“带妹妹先出去找邻居小姐姐玩吧。”
贺池背起吉他朝外走,贺野跟着他出了门,半路上却停住脚步,他回头望着贺野,眼睛里写着问号,贺野摇摇头:“你先去吧,我去上厕所。”
他“哦”了一声就先离开了。
贺野小跑着回去,在窗外朝里张望,她听到了争吵声。透过磨砂玻璃,贺野看到了奶奶在哭,对面那个女人也是一张黯然神伤的脸。
一股后悔的冷颤,从脚底直冲脑门,贺野并不知道她们对话的内容,但她觉得自己不该背叛奶奶出现在这里。于是也跟着在窗外因为自责而小声哭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答应来这里玩?
她为什么要在奶奶面前露出那样愉快的微笑?
贺野脑子里冒出念头,她要惩罚这个惹哭奶奶的女人,但她找不到什么有力的方式,最后,她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见这个女人的面。
*
尽管那个女人偶尔仍会出现在贺野的学校大门外,但都会被她当做没有看见而回避过去。
后来奶奶身体每况日下时,赌气告诉贺野:“不要告诉她,我死了岂不顺了她的意。”时,贺野觉得自己当初不再见那个女人的决定一定是对的。
直到奶奶临终前,戴着氧气罐,虚弱睁开浑浊的眼,看向贺池跟贺野,贺野盯着她的眼睛看,透过自己的泪波,试图从奶奶那双即将涣散的眼睛里,读出她真实的情绪。
深褐色枯萎的嘴,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声音,贺野看向一旁红着眼眶的哥哥,他静默了两秒,转身走出病房。通话声透过病房门传进来,是他与年龄不符的少年老成。
“奶奶说的话你忘了吗?”贺野带着鼻音,盯着哥哥捏着手机重新回来。
为什么要告诉那个女人?
她是奶奶最不想见到的人。
奶奶根本不需要她假惺惺的同情。
贺野并没有把想法说出来,而是用眼神责怪着哥哥,然而他只红着眼眶重新握住奶奶的手,并没有精力分给贺野。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哥哥接了电话后走出病房,贺野也跟了出去,想尽自己所能拦住她。
如果看到她假惺惺的眼泪、或者表情,贺野一定要讽刺出声,或者跟她大吵一架,将自己的悲伤以一种迁怒的宣泄发泄给她!
然而女人却像是根本没看到贺野,在看到贺池手指的指引后,女人僵硬地朝目的地病房走去。
路过贺野面前时视若无物。
贺野在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时,或者是在看到她憔悴的脸和苍白的唇色后,愣住了——
女人像被抽去了灵魂,仿佛病床上的该是她。
就在贺野跟在哥哥身后再次回到病房时,看到的是女人跪在病床边,握着奶奶的手。
“你知不知道妈的名字?”贺池看着病房里的两人,轻声对贺野说,“她姓贺,叫贺云枳。”
哥哥刚才在耳边说了些什么,贺野没听清楚,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病房内的哭声吸引——
婴儿呱呱坠地时,作为孩子,会在距离母亲的病床最近的地方放声大哭。
而当母亲去世,孩子仍旧在母亲病床前最近的距离撕心裂地大哭。
“这太奇怪了吧?明明是自己的妈妈,却要那么敌对!她知道她让自己的妈妈多伤心吗!?”
贺野说完愣了一下,自己正在重蹈覆辙,但这样的想法立刻就被她否定掉,她不一样,她坚定告诉自己。
哥哥并没有作答。
贺野关于那天的记忆,最后只剩病房里回荡的哭声。
贺野曾一直以为,自己的日常不过是在电视剧时常上演的婆媳之间的战争中夹缝求生,可那之后,她才幡然领悟,原来那些都只是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对抗。
两人以母亲赌气般的死亡而草率收尾,却自始至终都并没有找到一个和解的平衡点。
*
收回回忆,贺野望着母亲的侧脸,她目光平静,望着窗外——
“我从小就性格内向,长辈总贴个‘文静’的标签给我,所以大概都没料到,揭开‘文静’的表皮,底下竟然长了一副大逆不道的反骨。”
“大概从所谓的青春期开始,我就不爱听我妈妈、也就是你奶奶说话,只要稍微表现自己的不满,她就会絮絮叨叨,成绩考得不高了,争吵,不如别家孩子了,争吵,仿佛我一举一动只要不顺她意,就要被骂得狗血喷头,她用语言伤害着我,而我在心里诋毁着她……”
“这种互相看不顺眼,大概一直维系到了我长大,且还在持续,到了后来,她逼迫我结婚,说‘到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她会说是为了我好,要我听过来人的经验,而我时常会想,这不过是一层内核被驯化后捏造出的冠冕堂皇措辞罢了。”
“直到我们大吵一架——”
“‘你会逼死我!’我朝她大喊。”
“‘你动不动就跟我提死不死的,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有谁来给我送终,我不如现在就死了,死在你前头,这样人家还不会传出笑话!’她大概也被我逼疯了。”
“‘笑话、笑话,原来你只能活在其他人的嘴里?’那一刻,我觉得这场争吵根本毫无意义,我们的思维是两个世界,哪怕我嘴里说着我活不下去的话,但我也知道,我会活下去,哪怕苟且着,也要挣脱远离她。”
“我尝试跟她和解,短暂性地可以安抚到她,但只要她接触到其他人,那些喜欢背后闲言碎语的人,她几乎就会立刻崩溃,然后再次发泄到我身上。”
“我无法与她和解,闹到最后,我甚至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不过,显然断得并不彻底。”
“我偷偷回去看她,就像我曾经偷偷去你学校门口看你一样,是不是很像个偷窥狂?”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苦笑。
“我一直试图说服她理解我,然而有时说到激动处,我会忘记自己的目的,谈话再一次演变成情绪发泄的出口。那个时候,她不再是我的母亲,而我也不是她的孩子。争吵的尽头,我只看到了两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那种生活循环往复,她无法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她,我们无法和解,我平时自诩不会被击溃的自我调节情绪的能力,也在一次次的剑拔弩张中溃不成军。”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在她的压迫下,短暂跟家里断绝了往来……因为我去精子库里生下了你们。”
“带着一种报复自己、报复她的恶意,我将你们甩给她后,转身离开了。”
“我肯定给你们造成了很多困扰吧?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但那时候,我已经被幼稚的报复成功的感觉吞噬了。”
“而她显然并没有因为我的‘顺遂’而选择和解,宁愿给你们捏造出一个虚假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说过你们有这样一个可恶的母亲。”
“她最终还是允许我去见了你们,这也许是我们各自让步、各自妥协之后的一个结果,哪怕我们仍无法合作、相互理解。”
“我从来没有一个做母亲的觉悟,哪怕是现在,也并不觉得能做好这个角色。”
“但是如果你们需要,我是可以成为你们的监护人,我只是这么想的,一切都遵从你们自己的选择。”
“你的奶奶,我的妈妈,在她临走之前,我并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们,能够通知我,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那次见面,和我幼年时握她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我能再次握她的手,一定是等到我们能够和解的那一刻,握手言和,但是却没想到居然是在病床前……”
母亲看着窗外,然后将视线缓缓收了回来,在看向贺野时,突然愣住了。
贺野朝向她,将手伸在半空。
微微愣了几秒后,她缓缓将手也伸了过来,与贺野握住。
贺野平静地看着她,然后她笑了,特别快乐地笑了,她的眼角流出眼泪,咬紧嘴唇,却突然大哭出声,像因为做了坏事而被父母骂哭的孩子。
但显然,属于成年人的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