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乌云逼近,雨声愈演愈烈,阿雨第二天凌晨才带着一身烟酒气从段天龙的夜场回来。蒋轻欢倚在沙发上看妹妹抱着湿漉漉的头盔推开家门,她的机车服上挂着一层细碎透明的雨滴,纯白色裤脚已被马路上的泥水打湿。
“蒋轻欢,你怎么还不睡?”阿雨看到姐姐这么晚还坐在沙发上等她心中一惊,即便出狱后的她用各种方式将自己武装得无坚不摧,可她骨子里依旧对自家姐姐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纪小时是你青川二中班主任魏舒华的女儿,阿雨,如实告诉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蒋轻欢近似乎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妹妹阿雨,难道数年的牢狱生涯还没有平息她心中的怒意?难道魏舒华的惨死还不足抹平一切痛的往昔。
“纪小时与我是前阵子偶然在段天龙的夜场遇见,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魏舒华的女儿,两个精虫上脑的狗男人对她动手动脚,我作为工作人员出面替她解了围,我们两个人相识的过程就是这么俗套。”阿雨对蒋轻欢讲述了她与纪小时之间的相识。
“你会不会……”蒋轻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我郑重对你承诺,我不会对小时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已经在监狱里面呆够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一次身为阶下囚的滋味。”阿雨向天伸出三根指头信誓旦旦地对自家姐姐保证。
“那好,我相信你。”蒋轻欢一直以来高高悬起的那颗心此时终于可以回归本位,她感觉儿时那个令人心疼的阿雨今天又重新回到她身旁。
阿雨见姐姐不再怀疑便脱掉身上的外套去浴室洗澡,蒋轻欢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响,阿雨今天没有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胡乱扔一地。这是阿雨出狱之后姐妹两个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沟通,蒋轻欢知道阿雨对于自己这个姐姐心中一直有怨言,当年蒋轻欢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于学业与音乐,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世俗期待的自我牺牲型“理想”姐姐。
阿雨洗过澡之后趿拉着拖鞋打赤膊回到两人房间,纪小时猫儿一样娇柔的声线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隔着门板钻入蒋轻欢耳畔。即便清楚地知道彼此的身份,她们之间依旧保持亲密,蒋轻欢不懂得阿雨与纪小时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她不懂那两个看起来内心同样潮湿阴霾的孩子,究竟在彼此怨恨还是在相拥取暖?
蒋轻欢又重新到书架里翻出那本已经蒙尘的《断鳍》,她依旧没有勇气阅读纪小时写下的那些字句,她无法再一次直面阿雨在年幼时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只是纪小时为什么会以阿雨的口吻来书写那个惨烈的故事呢?或许她是想站在另一角度去揣测阿雨的内心,那么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这本书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究竟会袒护母亲还是会怜惜阿雨?
蒋轻欢今夜想借着微醺入睡,家中的酒不知何时已经只见瓶底,她便在夜色下打着雨伞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空气中散发着雨水的潮湿气息,马路两侧的积水泛起片片涟漪,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密集而又微弱的鼓点。
“哎呦,你可是好久没过来了。”便利店的阿姨同蒋轻欢热情打招呼。
“我最近工作比较忙。”蒋轻欢站在两排货架之间挑酒。
“你同屋的小满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啊?”便利店阿姨突然这么问了蒋轻欢一句。
“小满来您这里的时候闷闷不乐吗?”蒋轻欢闻言放下手中的酒瓶。
“那倒不是,小满每次来店里都笑呵呵,我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她是开心还是难过。我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女儿下班回来吃晚饭时说,每个下雨的夜晚,她值班时都能看到小满坐在体育场的露天座位上淋雨。雨下得噼里啪啦,大家都各回各家,只有她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今天也是。我女儿说小满一定是有很重的心事,年轻人容易想不开,你和她好歹也是室友一场,得空好好开导开导她。”便利店阿姨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女儿发给她的视频。
陆小满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空荡荡的露天体育场里,她的行为看起来好像是在自我惩罚,蒋轻欢从未见过陆小满消极的另一面,她总是把生活中最阳光的一面留给蒋轻欢。
两个人作为室友相处的这几年里陆小满一向很听蒋轻欢的话,蒋轻欢让她往东,她从不往西,除了淋雨这件事。蒋轻欢不明白陆小满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淋雨,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顶着雨坐在体育场里长达一两个小时,即便冒着生病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蒋轻欢心情沉重地拎着几瓶低度数的酒返回住处,她推开陆小满的卧室门,房间里面果然空无一人。蒋轻欢放下手里的酒另外取出一把雨伞,她带着满心不解发动车子引擎开往体育场,陆小满果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那个人好似一尊心死成灰的雕像在雨中枯坐,蒋轻欢一手举着雨伞站在陆小满对面的露天座位之前,她望着夜色之中陆小满那一抹孤寂无声的剪影,心脏毫无预兆地抽痛了一下。
陆小满仿若是一条失去生命迹象漂浮在海面的鱼,她似乎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自脑海里鱼贯而出的阴霾过往里,竟然没有发现蒋轻欢正撑着雨伞站在对面。
蒋轻欢觉得自己自阿雨回来一直以来都在忽略陆小满,她太偏心了,她明知道面前的孩子内心在渴望爱护,渴望关注,她却只是一味地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陆小满心中的呜咽。
蒋轻欢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陆小满,陆小满平日里很少主动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蒋轻欢亦很少给陆小满倾诉的机会。
那晚蒋轻欢第一次想细致地了解陆小满的过往,细致到从她呱呱坠地到她蹒跚学步,细致到从她牙牙学语到她成长为一名肩背书包的小小孩童。蒋轻欢想亲自走一遍陆小满每天清晨上学时脚下的路,想看看她七八岁时和奶奶一起居住的房间,想摸摸她十二三岁时那身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
那晚蒋轻欢第一次想清楚地了解陆小满心中所想,她想化作一缕阳光照见陆小满怀揣未知隐秘的心海,她想如同画匠般亲手描摹陆小满丝丝屡屡情绪的脉络,她想与陆小满建立心与心感应的联结,痛她所痛,念她所念。
蒋轻欢终于明白如果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不仅仅是闭着眼享受她生命之树下的阴翳,同时也要试图去了解她的晦暗、隐痛,她的过往,她的苦楚。
人怎么可以对所爱之人心中的痛苦视而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