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城阳王陆征一早便亲自登门致歉。
他是陆衡的堂兄,脾气也与陆衡同出一辙的暴戾。
盛乐谁不知道,陆征十岁不到就打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
陆家人或许骨子里流淌着的便是暴脾气的血液,霸道蛮横。
但是在容琬面前,陆征的脾气比绵羊还温顺。
才见到容琬,他眼神中的欣喜止不住地流露,连忙庄重躬身行礼:“县主,是阿妹失礼了,征替她向县主告罪。”
以王爷之尊,行如此大礼,容琬侧身避开。
但她虽然礼让,语气却很硬:“王爷,要向我道歉的人,不应该是你吧。”
陆征看着她小脸紧绷,神色疏离,却有种别样的美丽,不由痴痴道:“阿苒,我已罚了阿淇禁足半个月,抄写女诫百遍,若你还不能消气,我会继续罚她,直到你不再生气。”
容琬蹙眉:“王爷,请你自重。你罚郡主,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做错了事。”
向来只有至亲和手帕交能唤闺中人小字,城阳王如何不知。
他贪婪地看着容琬,试探道:“阿苒,我几次约你你都不肯见我,前几日姑姑的雪宴我有事没去成,心里正懊悔,生怕你在雪宴上遇见了中意的郎君……”
容琬心中不耐,冷冷回应:“王爷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陆征被打断,眼神中划过几分不愉。
这要是换了从前,他早就动手打人了。
他忍下不甘和怒火,道:“还有一事,阿淇说,虽然她说了假话,但确实有人看见你们进入过梅林。”
“她抵死不肯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只好提醒你,多加小心。”
容琬一怔,而后陷入沉思。
看着她,陆征嘴角微扯,眼中闪过阴暗扭曲。
汉人世家虚伪做作,表面矜持有礼,背地里的阴暗勾当一样不少。
他学了这么多年,总算也学到几分精髓。
*
长公主门人失踪一事,原本闹得沸沸扬扬,她甚至还哭去太后面前要求彻查。
可谁知竟虎头蛇尾。
安阳郡主的随从出来指证,那日亲眼所见长公主的门人卷了金银细软偷溜出府。
这下就连原本准备看戏的众人都目瞪口呆。
长公主自是不肯信,嚷嚷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廷尉已经宣布,此案由大司马亲自定案。
长公主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大司马面前闹。
此案在重重谜团笼罩下,不了了之。
容琬自是置身事外。
她生母刘氏忌日将近,这几日,她足不出户,每日都在抄写经书。
盛乐城内的纷纷扰扰,她不甚在意。
唯独城阳王那日所说的,挑唆安阳郡主之人,她心里有数。
多半是卢舜筠。
知道容琬和刘龄要去梅林的,只有她。
但事无绝对,没有证据,安阳郡主也不肯承认,无端的揣测没有意义。
容琬一鼓作气抄完,提笔时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玉章进来回禀:“姑娘,午食已经备好,咱们现在进宫吗?”
容琬点点头。
容相每日朝会后都要留在宫中为陛下授课,一般便在宫中用午食。
今日,容相特意派人来传话,要女儿亲自送午食进宫。
看来王侍中的旧疾痊愈,王谆才一回朝,容相便迫不及待创造二人见面的机会。
容琬虽无奈,但也只能乖乖入宫。
通往文毓殿的路上,会途径大司马锁在的显阳殿。
容琬隐隐约约听见哀嚎哭喊声。
“大司马,下官再也不敢了……求大司马饶命啊……”
冰凉的寒意顺着脊背上沿,玉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轻唤:“姑娘……”
容琬眉眼不动,微微摇头,示意不要理会。
才踏入文毓殿,她便瞧见窗下对坐弈棋的一老一少。
听见声响,二人一道转过头来。
容琬的目光落在王谆身上。
他很不同于时下的那些士子。
若说他们是世俗中拥花逐蝶,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红尘客,王谆便是超脱凡俗云端之上的皑皑高山雪,冷冽干净。
王家玉树,风姿高雅、温润疏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素与上郦郡公世子沈言并称魏国“双壁”。
即便跪坐良久,他的腰背也立得比谁都直。
与她交汇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欲念和侵犯,只有温和的克制与尊重。
当真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容琬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面对着如此温文儒雅的翩翩郎君,很难不让人心情愉悦。
何苦,王谆身为容相门生,与她也有师兄妹的情谊。
容相捻须,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颇为欣慰。
看来今日没有白费功夫。
王谆已站起身,与容琬互相见礼。
容相“哈哈”一笑,道:“妙极,今日阿苒也在,博约,你可是有福了。阿苒,为我们烹一炉茶吧。”
容琬自是从命。
殿外天光雪色映入,衬得容琬颜如舜华,肤色如玉。
细腻纤长的手指捏住茶碾,将茶团细细碾成末。
而后将筛过的茶末放入小炉之内,等三沸过后,便可饮用。
王谆与容相交谈,目不斜视,但耳垂却微微发红。
身旁之人一言不出,奈何灼灼其华,叫人想忽视也难。
容相喟叹,“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除了容家和王家,其他世家大族都不愿再扩大施粥的规模。”
王谆蹙眉道:“先生所言,也是我心中忧虑。仅仅我们两家施粥杯水车薪,其他世家豪门,也应多接纳流民。”
容相摇头:“就因为我们收了不少青壮劳力,已经惹得其他世家很有意见了。”
容琬沉默倾听。
世家自矜身份,不愿和庶民扯上关系,又不乐见容氏扩大规模。
王谆点头:“听闻大司马另辟蹊径,凡是愿意投军的流民,他统统接纳。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容琬静观炉中沸水,若有所思。
荀颐,确实是与众不同之人。
施粥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招收流民入伍,却是釜底抽薪。
她不禁插嘴:“没想到阿兄对于大司马此举颇为认同。”
王谆与她对视,又局促移开眼神:“大司马虽然偏执激进,但于治国理政上,常常令人耳目一新。流民堵不如疏,此举百利而无一害。”
容琬不禁莞尔。
王谆每次见到她,都很容易害羞。
刚刚踏足殿外的那人,目睹容琬眉眼弯弯,含笑看着王谆的这一幕,冷哼一声。
“没想到秘书郎还能有如此见解。”
冷砺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文毓殿内。
容相与王谆同时看来,容琬手上动作一滞。
荀颐伸手解了鹤氅,随意扔给身后侍从,动作潇洒肆意,很有些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
他勾唇一笑,看也不看那二人,目光锁定容琬,“看来我来得很巧啊。”
容相神情平静:“大司马专程来文毓殿,确实很巧。”
“很巧”二字,格外用力。
大司马的显阳殿与容相的文毓殿,相距甚远,如过不是特意绕路,怎么也不会经过。
对于他的阴阳怪气,荀颐置若罔闻。
王谆连忙起身行礼。
荀颐看也不看他,直直走到容琬正对面,撩袍坐下。
他敲了敲茶案,“不知我能否讨一杯县主的茶喝?”
容琬从他入殿,便沉默不语。
此时被点名,她只觉面上有些刺痒。
容相语气变得冷淡:“这恐怕不合适吧。”
他可舍不得自己的爱女为这贼子烹茶。
荀颐凤眸微敛,盯着容琬:“县主,你说呢?”
我可是帮了你一个不小的忙。
他的未尽之言,容琬听懂了。
甚至还回想起一些画面…
放在桌上的那只纤纤玉手,不由收紧。
这一幕落入王谆眼中,他不疾不徐落座,提醒容琬:“三沸已过。”
容琬如梦初醒,连忙用细葛布包裹住茶炉把手,将茶汤缓缓倾注入茶盅内。
其余三人都不作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美人烹茶,动作灵巧干净,赏心悦目。
只见她分成三盏,依次奉上。
容相知道容琬不愿意多生事端,于是选择沉默,心中到底觉得委屈了爱女。
荀颐接过茶盏,在手中微微摇晃,看茶汤泛起涟漪,迟迟不饮。
“县主厚此薄彼啊,怎么国公和秘书郎的茶盅内都有额外的茶料,唯独我的空空如也?”
容琬已经尽力避免和他搭话。
闻言,不得不抬眸看他。
幽深黝黑的眼眸,似笑非笑。
她顿了顿:“大司马误会了,父亲胃寒,因而我为他加了陈皮。阿兄喜松香味,因而加了松针。”
“不知道大司马喜恶,所以我没有额外加茶料。”
阿兄。
荀颐玩味着这两个字,鼻腔中哼笑一声:“是吗?”
王谆见情形变得有些尴尬,主动出言:“若大司马不嫌弃,请尝尝下官这一盏茶。”
孰料,荀颐眼风都没扫一下,依旧盯着容琬。
他这幅做派,简直完全没把王谆放在眼内。
一旁的容相,眉头皱得极深,满脸不悦。
容琬见状,不禁怒从胆边生。
荀颐简直欺人太甚!
她已经尽量处处避让,换来的却是他步步紧逼。
于是容琬歪头看向王谆,不满道:“阿兄,这是我专门为你烹制的。”
语气娇纵埋怨,却又有几分惹人怜爱的甜美。
自从长大之后,容琬处处注意礼节,已经很少如此撒娇。
王谆一愣,仓促地咳了一声,连忙道歉。
荀颐面上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冷淡。
手中茶盅,被他重重地搁在了茶台上,发出刺耳声响。
茶盅内的茶汤,飞溅出来,滴落得四处都是。
容琬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生这么重的气。
但心中又隐隐觉得快意。
她故作遗憾:“看来我烹的茶不合大司马口味。”
荀颐凝视她片刻,冰雪消融,唇角微勾:“是我疏忽,忘了告诉县主,我喜欢什么。”
于是容琬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彩墀散兰麝,风起自生芳。如兰似麝之味,是我最爱。”
“县主,记得了么?”
满意地看着容琬些微睁大杏眼,失语哑然的模样,荀颐勾唇一笑,抬起茶盅,一饮而尽。
而后便向容相告辞,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对此牛嚼牡丹行径,容相给予四字评价:“粗野竖子。”
王谆则语带安慰:“大司马应当只是玩笑,阿苒别往心里去。”
容琬无力地低下头,心头恨恨。
本以为在宫里,荀颐会有所收敛。
没曾想,她才出文毓殿,就见不远之处的廊桥上,他赫然伫立。
容琬暗道糟糕。
她转过身,准备不着痕迹装作无事离开。
“县主,去哪里?”
平静的声音传来,好似定身咒将容琬定在原地。
容琬轻吸一口气,讶然回头,“大司马?”
荀颐负手而立,“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果决又强硬。
此话一出,容琬心里骂了荀颐数遍,方才不情不愿地挪动着脚步向他走去。
待她走近眼前,荀颐垂眸端详她的神情。
“又见面了,县主。”
容琬扯了扯嘴角,清冷容色下,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抗拒。
荀颐淡淡问道:“县主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我?”
容琬自知荀颐看破了她的心思,连忙虚与委蛇:“大司马误解了,我方才当真没有看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