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三月,帝后的大婚便进入了最终准备阶段。
刘太后忙着调教沈菡的规矩,顾不上传召容琬入宫。
刘龄倒是有心,还特意写信来问过容琬成亲的婚期,再三叮嘱容琬一旦定好日子就给她去信。
她还不知婚事已经波折迭生,一拖再拖。
王谆一有空便登门拜访,容相现在对着他没个好脸色,只有容琬还是温和依旧。
“阿苒,你放心,等陛下大婚之后,无论父亲是何态度,我都会去求陛下赐婚!”
他语气极其坚定,几乎是一字一句如发誓一般说出了这句话。
容琬自然不会再给他施加压力:“阿兄,你也不要在意阿爹的脸色,他是心疼我,迁怒于你了。这件事,不能怪你。若是我们的婚事不成……”
她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婚事不成,也不能影响王谆的处境。
没想到素来温润如玉的王谆竟然是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不会的,婚事一定会成!”
因为持续高强度的劳累,他瘦了很多,面容如削,更显目光炯炯。
王谆不知父亲为何反悔,可他却绝对不会,他绝不放弃阿苒。
为此,他已经和王侍中争执了很多次,甚至开始冷战。
容琬叹了一口气,抬手盖上王谆的手背:“阿兄,谢谢你。”
此时此刻,她心中盈满感动。
她对王谆何尝没有算计和利用,可是王谆却一片纯然赤忱。
王谆不禁动容,他凝视着容琬,轻声道:“阿苒,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让所有议论你的人都闭嘴。”
他一定会迎娶阿苒,给她一个最风光无匹的婚礼。
若不是为了他,高贵温婉的容氏嫡长女,怎么会陷入流言蜚语。
他绝不辜负阿苒!
二人相视一笑,有几分温情脉脉。
引素在门外轻咳一声:“姑娘,国公问您休息好了吗,该过去伺候他书画了。”
容相终究还是不满,见不得王谆霸着自己的女儿。
容琬歉疚一笑,起身辞了王谆。
王谆站在台阶上,看着容琬离去的背影。
他这些日子私下追查,那一支羽箭,隐隐约约,和大司马脱不开干系。
可是大司马为何要派人刺杀他?
不,与其说是刺杀,更像是一个警告。
王谆思来想去,他素日与大司马秋毫无犯,交际甚少,能有什么事值得他射出这支箭来警告自己?
这些日子,婚事前景越来越晦暗不明,他心中却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
四月初四,初夏的温热湿润已经隐隐染透了盛乐城。
太史局卜出这一日是大婚的良辰吉日。
有大司马鼎力支持,帝后婚礼的筹备堪称极其顺遂。
皇宫上下早已被一片夺目耀眼的赤红色装点,连盛乐城最普通的老百姓这一日都忍不住去看热闹。
沈菡回到了沈家在京城的府邸备嫁,她的父母、两个兄长都一道来京参加婚礼。
容琬还有些遗憾于刘龄不能随之回来。
沈菡却在婚礼前几日悄悄告诉容琬:“阿嫂有了身孕,不能颠簸,阿娘就没有带她来。这件事还没几个人知道呢!”
容琬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听见了阿臻的好消息。
看来,沈家还是挺照顾阿臻的。
如此一想,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悄悄落地。
等到四月初四,她便安心入宫,作为皇室亲族一起观礼。
或许是因为儿子成婚,刘太后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凤座上,但眼神中到底有了光彩。
容琬静立在太后身边,看见她嘴唇嗫嚅,于是俯下身问:“姨母,您说什么?”
刘太后看着她,满心都是苦涩,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衡儿大婚之后,那件最不愿意的事就要到来了。
她现在看见阿苒,只剩愧疚,又还能说什么。
随着浑厚的号角声鸣响,高台上观礼的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大卤簿仪仗的旌旗、乐舞在东极门前停驻,皇后的仪驾缓缓到达。
早有宫人在皇后云履落地之前,便铺开了正红色的步障。
皇后着深青色礼服祎衣,饰翚雉纹、戴九龙四凤冠,配白玉珮,手执赤金凤凰扇遮面,顺着步障一步步向前。
宫内的规矩已将这个西疆来的小野马调教成了端順有仪的大家闺秀。
延着高台,沈菡向昭阳殿走去。
陆衡今日的风姿也大不相同。
他一身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毓冕,令人看不清面容,多了几分峻挺沉稳。
待却扇后,陆衡亲自为皇后颁布册书,授玺绶。
夫妇相携向刘太后走来,一道行过跪拜大礼,刘太后的眼角便泛起泪光。
她吃力地开口:“衡儿,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的大人了,别老和阿珠置气,她是你的妻子。还有,整个魏国苍生都在你手里,你要、要……心怀天下。”
说着,不住地喘息。
陆衡满脸的低沉在此刻荡然无存,他慌张道:“母后,孩儿会和皇后和睦相处,以后定不再让您生气!”
沈菡也应声:“请母后保重凤体!”
刘太后却不耐烦地一摆手:“不说那些虚言!阿衡,照顾好你两个姐姐,哀家把她们托付给你了。”
她的语气,如同交代后事。
容琬轻移脚步,十分不安。
陆衡却干脆又果断地答应:“好!母后尽管放心,儿臣一定护好两位阿姐!”
刘太后终于面露欣慰:“好,如此,哀家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容琬心中的不安在此刻到达了顶峰。
可是她看着阿弟面色如初,又觉得是否自己多想。
婚礼之后几日,容琬便接到了刘龄的来信。
刘龄在信中大骂王谆是个做不得主的蠢货,又痛骂王家背信弃义满门小人,替阿苒抱不平。
容琬一边看一边笑,心中的阴翳消退了不少。
信的最后委婉解释,自己有了身孕,不能来京观礼。
一句都没说自己过得如何。
这不像刘龄的作风。
她对外缄口不言的事,一定会对自己说。
容琬拿着信纸,一手托腮,凝视着屋外的满园碧绿盎然。
刘太后、刘龄,这两个最亲的亲人,似乎都变得有些让她摸不透。
“噔噔噔!”
急促的木屐撞击廊道声传来,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玉章白着脸,一手按着胸口,喘息不已,眼神却有些不对。
侍奉在屋内的林媪不悦地走了出来,她要看看是哪个没规矩的婢子敢这样横冲直撞。
见是玉章,她不由惊讶:“玉章,你这是——”
和姑娘一起长大的侍女,规矩一丝不苟,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
玉章却视若无睹,绕开林媪踏入室内,她掀起珠帘,映入眼中的,是容琬的雪肤朱颜。
初夏的阳光洒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透出极品温润的玉光。
纤翘的睫毛如扇,半遮住深褐色的瞳孔,也遮住了无限心事。
翠色的广袖顺着支起的胳膊下滑,露出一段皓腕,纤细动人。
这美到极致的一幕,瞬间刺痛了玉章的心。
容琬循声看来,微微挑眉,妩媚的风情就随空气荡开。
她面含不解,等着玉章开口。
玉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姑娘,太后娘娘今早晓谕六宫,赐婚王谆王郎君和卢娘子!”
“咚!”
林媪本来一肚子怒气要发作,闻声,白眼一翻晕倒在地。
玉章已满面煞白,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姑娘,太后娘娘,她怎么能如此对你!”
容琬还是维持着那般托腮的姿势,宛如玉雕沉寂。
半晌,她轻柔无波的声音才响起,有些愣怔的迟钝:“阿兄和卢娘子?”
看着容琬这副模样,玉章愈发潸然泪下。
卢娘子,就是卢舜筠。
容琬有一瞬间僵住的思绪,终于渐渐活泛,反应过来。
屋内只剩更漏声,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姨母、王谆、卢舜筠、荀颐、陆衡、沈菡……
一个个名字从心头划过,让她抓不住头绪。
还未等她开口,院内又传来了何玟急促焦虑的声音:“姑娘,姑娘!大人气疯了,现在要持剑入宫质问太后,求姑娘去劝劝大人,我们根本拦不住!”
譬如惊雷,劈醒了容琬。
她“嗖”地站起身,匆匆几步便出了内室,玉章和引素连忙紧随其后。
前院已经跪满了人,方氏、容赐、容相的弟弟们还有侄子们,统统跪在地上阻拦。
容相手持长剑,大发雷霆,咆哮道:“给我滚开!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你们?一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统统都该死!!”
容琬匆匆赶到,见状失声道:“爹!求你不要!”
听见爱女的声音,容相一滞,面带羞惭,哽咽道:“阿苒不怕,有阿爹在,谁也别想欺负你,阿爹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容琬稳住心神,吩咐玉章:“你和阿叔一起,把夫人和各位叔叔、弟弟们都劝走吧。”
说罢,她走到容相身前,轻柔地取下他手中的长剑。
甚至还能说两句俏皮话:“阿爹,您历来风度翩翩,有‘雅相’之名,今日可是大失水准了。”
容相满眼复杂情绪,看着爱女,“阿苒……”
容琬搀扶住父亲,轻声道:“女儿没事。”
她没有说假话。
王、容婚事的结局,她已经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呈现。
只是她必须承认,除却震惊,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沈菡说她当了皇后就赐婚、王谆说他要请陛下赐婚,没想到,他们都晚了太后一步。
世事真的是足够无常!
容相反而比她还要激动,容琬只得花了一个下午陪父亲平缓情绪。
等到夜幕低垂,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没有带侍女进屋:“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屋内灯火似乎有些晦暗,容琬缓缓关上了房门。
转身,却撞上了一面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一怔,抬眸时,不由自主地探入那双幽深却灼灼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