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这时间正中林贤下怀,林贤没有直接上京而是先去江州的理由其一是祭祖,其二便是为越舟寻位先生,尤其在得知她会武艺后,更坚定此种念头。
他不想自家闺女在京里落得个乡野村妇的称号。
“有些事二位可能也有所耳闻,林某的大姑娘早些年流落在外,所幸眼下一家团圆。”林贤轻咳了两声,言谈举止间尽显谦和姿态, “说来也是我这做爹的无能,姑娘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苦,习得一身武艺用于自保。”
石大越听越觉对不上号,受苦?不都是她让别人吃苦头吗?反观时安,只是一味点头微笑,不置一词。
“可她以后要在京中生活,京中闺秀爱好文雅,多学文人士子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也是信手拈来,我这闺女对此怕是一窍不通。”林贤以手揩面,苦笑两声, “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林某愿供食宿,刚刚那一箱做束脩,烦请两位指点我女一二。”
“不求精通,只要略入门,不至于露怯即可。”
林贤此举等于变相送钱,或者说是资助入股。
一方面,双方之间互相知些根底,他不怕女儿的奇行异举吓到他们;另一方面,也是拿这个钱堵住他们的嘴,船上发生之事,尤其是时安公子,知道得比他更为清楚。
况且他们也要上京,若说漏一二,就不是他能堵得住的,但若认下先生,彼此便是心照不宣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他资助二人读书进学,二人来日有成,就可互通有无。
殊不知这一番盘算在时安这里打不响,毕竟科举一事于其来讲本就是编造之事,时安更不会将这一段经历告知他人。
不过,时安还是应下了,不为别的,就为那一句“字我没看你读一个,架倒是一起打了不少”。
成为她的先生,想想就有趣。
三人聊到日落黄昏,聊时文经义、表判策论,算是林贤对二人一点小小的考校,不过显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时安在讲,石大在一旁嗯嗯啊啊,偶尔蹦出三两句来。
林贤只是一笑抿之,有一个能教的就行。
用晚饭时,林越舟托辞受伤不便,就在自己房里和阿虹、语琴一起用,她并不想顿顿饭都见到施姨娘那张脸。
毒药一事她已托语琴提醒华医师,加上阿棍那句意味不明的“那得问你们自己人了”,她爹不傻的话,其中关节自会理清。
至于如何处置,她并不抱希望。若是她爹有心,早该在坠崖之后积极搜证寻找,或是找到一二山匪,或是得知坠崖一事另有隐情,再不然,师傅寄出的那封密信也应有所回应,而不是像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种种迹象逼她不得不直面事实,爹与姨娘有情,而与娘无情。
幼时即是如此,娘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而爹常常在外奔走,为数不多回来的日子里也都是呆在姨娘院里,有弟弟后,对姨娘的宠爱更甚一筹。
只不过彼时她还小,不明白也不理解。
“二郎,忙完了,用饭吧,这灌汤黄鱼都快凉了。”
施绾柔抬了抬松松的发髻,拈起象牙筷,夹起鱼身上最嫩的一块月牙肉放入林贤碗中。
林贤轻抬了抬眼,将碗推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拿出青花小瓷瓶,问道: “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施绾柔气息一滞,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布菜, “这不是水匪身上搜下来的嘛,妾身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奇怪,一瓶毒药,剧毒,他们又用不着,为何要带在身上?”
“许是想用没来得及用吧,这种东西下在饭里、水里都不易察觉。”
林贤双眼陡然锐利, “船里上上下下用饭用水时间并不一,一人毒发,事迹便暴露了,他们何必准备迷烟之物!”
施绾柔身子一颤,放下筷子,语带哭腔, “妾身不懂,说错了话,二郎莫要动气。”
“我一直在想,那天水匪说的问问你们自己人到底是问谁。南下岐州,只有少数人知道,寻女一事,更是家中人才知,连大哥我都没讲。怎么就这么巧,偏这个时候有人塞人上船,身上还有所谓的自己人给的毒药,你说说,是想毒谁!”
“妾身,妾身不知啊,二郎。”施绾柔梨花带雨地哭作一团,身子一软,跌进林贤怀中, “二郎莫非是怀疑妾身不成?妾身在二郎眼中就是这么一个毒妇形象?”
平心而论,除她之外,林贤实是想不出第二个有理由对越舟下手的人了,但于情,他更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温柔可人的女人会下此狠手。
他能理解她怕越舟一回来,自己就偏心,忽视她所出的孩子,可此种狠手,是一般妇人能想得出的嘛?
换做平时,林贤的心已经软了,可此番太过凶险,连自己都差点搭里面,不查个明白他不安心。
耳旁哭泣声不止,施绾柔的眼泪像是关不住似的,双眼泛红,压抑地哽咽道: “二郎真的不信妾身?”
“那妾愿以死来自证清白。”
说罢,就要起身往厅柱撞去,林贤倏然松口,反手扯住她的衣裙, “何必如此?”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丫鬟冲进门来,连连磕头, “夫人不知情!主君莫要怪罪夫人!是奴婢见不得大姑娘好,才找人混上船,给的三毒液!但奴婢绝不知那二人就是水匪啊!主君要罚就罚奴婢一人,此事与夫人毫无关系!”
“抬起头来。”
语气森冷,不怒自威,林贤松开裙角,正了正身,眼里冒着怒火,紧盯着抖颤着缓缓抬起头来的丫鬟,额头中央已磕出个血洞,一股鲜血分成几缕顺着鼻侧流下。
施绾柔大惊失色道: “若锦?怎么是你?为什么啊!你怎么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若锦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奴婢十岁就进了夫人院子,在江州的日子夫人或许忘了,奴婢却还记得。”
“那时主君常常在外行商,夫人院里的衣料、月钱、炭火等物从来都是不足的,到了冬天,手脚上的皮没一块是好的,小公子还屡屡受到大姑娘的欺凌侮辱。公子手背上的疤,主君忘了吗?接这样的毒妇回来,林家安能有太平日子?”
“放肆!”林贤蓦然站起,单手捏着酒杯,抬手砸去,飞溅的瓷片划过她的眼角, “以下犯上,蓄意谋害主子,来人捆了去!到江州就地打杀!”
看着若锦被拖出去,施绾柔心犹惴惴,而刚刚那番话更是激起了林贤的愧疚之心 。
“绾柔,那些年是我亏待你了,没想到这些下人......唉,你放心,舟儿我会好生教养,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蛮横无理了。”
这话越说到后头,自己愈发心虚,一刀入喉四个字眼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二郎,妾身从没觉得苦,嫁给你是妾身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施绾柔柔情似水,眼角还渗着泪珠,双臂环绕林贤脖颈, “只是我们许久未回江州,一落地就见血怕是不吉,她从小跟着我,真送她去死,我于心不忍。但她犯下如此重错,不重罚是万万不行的,不如留她一命,切莫把事情闹大了才好。”
也是,刚回祖宅就打杀下人,定有好事者四处打听,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还是悄悄处理了好。
“那姑且留她一命,杖八十,发到庄子里去。”
听到这话,施绾柔浅浅地松下一口气,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