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卫,景历十三年,七月初七。
凌竞寻一路驱马狂奔,至城外方才驻马。
她仰起头望着城门上那熟悉的阳翟二字,将面具的缨带在耳后又紧了紧,才又纵辔向城中行去。
都城阳翟的街市上,人潮熙攘,热闹得远胜了上巳与端阳。除却佳节的喜庆,更添了一重典仪之年的盛大。
道旁摊贩云集,不光大江南北的土产皆有售卖,就连难得一见的各样手艺把式,也教南来北往的艺人们演出了新花样。
更有东边来的百戏班子,赶在节前就已经包下了城里最大的燕归台,预备着自早到晚耍上一整天,想趁着七夕佳节,在这天子脚下博个名。
众位艺人一早便排好了班次,各自都现出拿手花样来讨彩,踢弄,寻橦,履索,幻术,无不惊绝。
而其中,演至半场时最为惹眼的,倒仍是要数台中央的寻橦。
今之寻橦,即古时都卢国之上竿。本为戏者缘竿而上,于竿顶作戏。推演至今,多令人持竿举舞,而又在竿顶设以各式木山。
更有工巧之人,在竿中添设机簧,令持竿之人可拉动机簧而改变竿顶木山状貌。戏者自于木山之上安然舞动,变巧盛行不绝。
这戏班中的艺人,技艺也均可算得上佳。
台上那持竿举动的,竟是名女子。
不同于多数寻常女子的轻巧灵秀,那持竿女子的身材高阔异常,举着高近百尺的长竿,一面左右舞动,一面拉动机簧,牵引着竿顶的木山随之变换形状。
而在木山之上,持了彩幡与戈戟翩翻舞戏的,却是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倚其身轻而柔韧,在那百尺竿头,来回如流星飒沓,引得过路之人纷纷围拢来观赏。
怎料,大伙正看到兴头上时,那木山之上的女孩儿,也不知是踏错了还是滑了脚,将木山的一根搭竿踩断了。
而她自己,也自百尺高处落了下来。
“嘘!”看客们不由抽一口冷气。
那女孩儿再怎么灵活,也绝抓不住什么了。可怜一条小命就这么断送了!
就在大伙儿都以为那女孩儿定会就此坠亡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个身影忽然跃向半空,接住了她,又顺着长竿转过数圈,才稳稳地落到地上。
是个束发的年轻人,身形颀长,一身衫袍裤靴皆是一色的浅紫。相貌么,却难辨了,那人戴了一块面具,只留了口鼻与双目在外。
“怎么回事,路上演习时还好好的,上了台,却要丢这个丑,年轻轻的就想使着歪心思要扬名?”
班主一见女孩儿有误时,即已经有了计较,等她落了地,执起刑具便登台过去高声叱责。
女孩儿忙低头认错:“是我错了,我自向客人认错。班主莫再生气了,别又扫了客人的兴致。”
“既知错了,就该认罚。将她缚在竿上,我要亲自执刑!”
那班主呼了左右上前,便要挥鞭行刑。
凌竞寻只略打眼,便知道他是故意作出此状。
既可以教失了兴致的豪客不再计较其失仪,又可向心软之人讨些个劝解打赏,是江湖把式常用的伎俩。
她本不欲理会这样的闲事,但见那女孩儿止不住的瑟缩畏惧之态,心下不忍。
而台下的看客们生在天子脚下,看戏时只顾叫好,有了争端时,却并没几人来多管闲事。更有一等人,偏爱看那些刑罚,见那女孩儿要受罚,反而比看戏还精神。
凌竞寻有意要宽解此事,便走上前去,伸出手去接住了班主挥起的皮鞭。
班主回头见是那位出手救人的义士,不太好意思沉着脸色,便略带了几分往来人的笑,“呦,这废物劳义士出手救命,已经是她几世的福分,义士若真为她好,不若就此教她长个教训!”
凌竞寻见他并不松口,便也并不松手,仍旧好言相劝。
“某既然出手接了她一把,便想再拦这一把,班主不若让某一分情面,饶她这一回?”
“义士的情面虽重,但我们这等人是是仰仗客官讨生活的,这台下众位客官可都是天子脚下的贵人,他们的兴致也不轻。义士有心要免她的罚,不若求求众位客官老爷们!”
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想要讨赏,自己却不说,反教凌竞寻替他说。
凌竞寻一时不言,那女孩儿不忍她为难,反来劝她。
“姐姐,我错了就该当认罚,不必再劳你讨情了。”
凌竞寻只以神色宽慰她,嘴角扬起了笑,又与那班主商讨起来。
“班主,方才某出手时,在竿顶对那木山略有所察,暗觉其中有些疏漏,本待此时与班主言明,而班主却一心想要将此事推托在这女孩儿身上,在这高台上便要施以重刑,难道是有意要教过路之人观赏贵班的严刑么?”
“照你说,倒是那木山之过,难道,该令那木山向客人赔罪?”
凌竞寻寻常与人言语时,多数时候都能预想到对方的应对之辞。但今日遇上的这个江湖把式,却实在句句出乎她的意料。
她便决定,如其所言。
“好,某这就如班主所言!”
话音未落,凌竞寻便已沿着长竿轻身而上,寻了关窍,自竿顶解下那桩损毁的木山,又旋身落到台上,举了那桩木山,与台下众人观看。
“某依班主之言,请了这桩木山下来与众位赔罪。众位若能看得仔细,可知这木山取材不合形制,终究难免出差错,而并非那女孩儿失足之过。众位若肯顾念一二,且请班主免了她的刑罚,只当结个善缘如何?”
台下也有人知晓那班主的伎俩,而他们不愿开口讨情,却是为了免于为班主以道义所挟而费钱打赏。
此时有了那位义士据理于前,自己的恻隐之心便也有了活动的余地,于是纷纷开口了,自也有人解开了钱袋,去结那个善缘。
“有理,有理!”
“班主,就饶她这一遭罢!”
那班主见状心下虽然满意,面上却不放松,只等那赏银分量重了,再来谢恩。
人群之外,一辆马车在护卫之下,打长街上行过。
车中人听了喧闹声,也起了好奇之心,便隔了车厢,问起外面随行的侍女。
那声音沉着清冽,像是封匣之中的古玉嘤鸣。
“柒雪,外面是什么事,这样热闹?”
“燕归台上的百戏班子,那寻橦的女孩儿踏空坠落,被人救下了,班主要依规矩罚她。这会儿,那救人的义士正为那女孩儿向班主讨情呢。”
车中之人听得寻橦二字时,似乎轻叹了一声,不多时便又传出声来:“取两个百铢予他们,讨个善缘罢!”
“是。”
柒雪于是取了两个百铢,去施予台上请赏之人。
台下的不少人认出了她,更有好心人来劝说班主。
“班主您瞧,连贵人都有意来说这个情,可见贵班这女孩儿福运不小啊,就宽她这一次,当是结个善缘啦!”
更有甚者,还将那车中贵人的身份提了一二。
“您可知这位施赏的贵人是什么名号?我可告诉你了,这阳翟城中,乃至北卫天下,除了当今圣上,再没有能越过她的人!”
柒雪原本已经走远,听到这句话时,当即转身往回走了两步,高声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那高谈之人当即哑口无言。
车中人将外面的话听得清楚,却只是出声制止自己的人。
“柒雪,莫要与人争辩。”
柒雪便只好忍了声气,随着马车沿大路继续向前行去了。
而在马车将要错开燕归台时,车中人却忽然抬起手掀开了车窗上的帷帘,向燕归台上望去。
岂知那一抬眼,竟教她怅惘良久。
台上的争端已罢,百戏仍如流水般上演着,台下的看客亦如方才叫着好,天地之间充溢了佳节的喜庆。
到了她眼中,却只剩下一个人。
那人默然站在燕归台的边缘,方才向班主讨情的练达畅意已经浑然不见,只定定地向马车这边望过来。
头顶束起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着,相貌被一张面具遮了大半,鼻翼之上只余了双目在外。
但已足够教她认出,那就是她曾朝夕悬想的人。
然而她并未下令停车,任由马车继续向城外驶去。
台上之人亦并无上前相认之意,只是向这边张望着。
待那马车行远了,凌竞寻才跳下台来,寻了方才那高声放话的人询问。
“这位大哥,某方才自外地来,不知车中是何等贵人,还请大哥明示一二。”
那男人本就话多,又认得她是方才救人的义士,更是很荣幸地与她道来。
“咱们当今皇上膝下,原只有一子一女,又不幸折了长子,便只剩了一位公主,自幼更如掌上明珠一般养护,如今更是恩荣倍加。这不,方才车中之人,正是那诵宁公主。她今日正携了驸马爷前往东郊去行挼云典仪。待行过典仪,往后怕是要如太子临朝也未可知!欸,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东郊观礼呢!”
凌竞寻似乎未发觉讲话的男人已经走了,犹自喃喃道:“驸马爷……”
挼云典仪兴于本朝,“挼云”之名取乞巧之意,故以七夕为期。按制十年一次,需由成年的公主于都城东郊挼云殿行礼。
若当年没有适龄的公主,则再延十年。若有驸马,则需携驸马一同行礼。
本朝之人无论男女,皆以年满二十为成年。当朝唯一的诵宁公主今年方二十二岁,行典仪正是适龄。
公主行过此礼,则意同向诸神求取了掌理事务之能,往后便可行使职权,参政议事。
自然,本朝并没有皇子,更没有太子,诵宁公主以往也常常参政议事,今后临朝,也属应当。
虽然如此一来,这驸马的身份便似乎有些进亦为难,退亦为难的尴尬了,不过在众人眼中,驸马与公主向来琴瑟和鸣,要他一心辅佐公主,他也定会甘愿。
行礼至某一段,需公主与驸马执手一同登台时,公主却接过侍从手中早已备好的一段青绢,与驸马分执两端,登台完礼。
台下观礼之人中,不乏年长而见识多的,见了这情景,也不免有些惊异,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然而各个都不敢小声轻议。
执礼的细微究竟有几分重要,他们都说不清,但公主的威名,他们可都是听过的。
公署之中,有人不慎磕碰了钧台令的瓷像,公主盛怒之下,将那吏员在署门外吊了三天三夜。
公主府花园中的草木被奴仆误斫,公主便将那奴仆流配到一座孤岛,任其生灭。
某位副相奏疏中误漏了人名,公主扬威弄权,罚了他半年的薪俸。
诸如此类,轻重不等已经有十余桩了。
今日公主行过典仪,明朝更有了当国的可能。
执礼的细枝末节又算什么呢,何况连驸马爷也只可顺承趋奉。天家之礼,天家自定,天家自改,旁人实在无需多话。
典仪已毕,诵宁公主却并无回城之意,反命人驱车向城南揽翠山行去。
她登车后,又掀起车帘,与随驾一旁的驸马道:“你有公务就先去吧,孤只去晖玄寺还一桩旧愿。”
俞业臻骑在马上,知她有意要遣自己退开,并不敢违逆。
“拙再多差人护卫公主。”
揽翠山的晖玄寺幽寂古朴,在城郊一众寺宇中,规制只算得中等。山中还另有一座宝明寺,香火旺盛,且是国寺。
柒雪不理解公主选的为何是晖玄寺而非宝明寺,公主只笑她呆。
“既是还愿,自当去许愿之处还。”
“可是公主何时在晖玄寺许过愿啊?”
据柒雪所知,公主是不信神佛的。
时隔三年,诵宁公主只觉得如同隔世之遥。
那时已经死去的心,今日忽然又活过来了,自是无所适从。如同那个人,相逢却无言。
“感佛祖护佑——”
当她在空旷的佛殿中屈膝跪下,双手合十,仰望着慈悲的佛,正欲言谢而词不达意。
“那个人果然还在。”
她是不信神佛的。从前许愿,只为多一分悬想。而今还愿,是为了告慰自己的心。
她信的是,那个人纵然身陷刀山火海,也一定会奋力拼杀出一条生路,活着回来与自己相会。
戌时将尽,公主的车驾方才进城。
行近承明坊时,公主忽然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