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冬,季候大异于往年,从十月开始,便已经有了严冬气象。
自幽并向南至江淮,北卫与北燕境内,尽皆天寒地冻,一场又一场寒风暴雪接连而至。
十一月初八冬至那日,阳翟城中亦落了雪。
景帝体恤臣僚苦于严寒,已经罢朝十日有余,每日只在翰明阁中候议。
午后,他正欲到阁顶去望一望城中雪景,忽然听得内侍传报武侯请求面圣,急忙悦色请进殿中。
“天寒如此,武侯冒着风雪进宫,此情可嘉。”
客话之余,景帝已令人上了茶点,在次殿中与武侯相对落座。
“圣上,臣闻北方边地之民,生息维艰,先时已有流寇之患,如今又遭逢雪灾,更为不易,似乎已有作流民四散之象。”
“哦?流寇,是什么时候的事?”
雪灾之属,于幽并之地尚属寻常,而流寇之祸,景帝却只从薛景姮先时的议辞中得知了只言片语,此时听戚肇再度提及,心中虽然对百姓亦不免泛起隐忧,更多的却是对这消息的来源产生了疑虑。
武侯戚肇本有试探之意,此时见了景帝面上骤然浮起的忧虑之色,亦假作惊奇之状。
“圣上不知么?难道幽并二州的防务年报至今还未曾送达?”
景帝不答,戚肇复问道:“或者,钧台令已经阅过,只是还未曾上报?”
景帝摇头:“薛卿已经出城去了。”
戚肇更是大惊道:“圣上,此事——”
景帝却似并不在意,只对他温言叮嘱道:“武侯,勿要与人言及。”
庭中的雪片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时不时有寒风呼啸之声向室内传来一二,更显得室内温馨宁静。
武侯与景帝对坐于案前,恍若回到了二十余年前,二人同窗时的那些年月。
如今二人之间已有了君臣之分,然而景帝对于武侯,私下里时,仍像是同俦时言语举止亲密无间,至少在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
武侯心中的君臣之分,反而明朗得多。
他如常一面秉持着谨小慎微的臣属本分,一面对君主的安危荣辱切实地担忧着。
“臣遵旨,只是如今边地形势未明,钧台令掌管京畿营卫,倘有万一,钧台令不能及时履职,岂非酿成大祸!”
景帝离开席位,站到窗下,略推开了窗,任由一阵寒风卷起雪片拂到脸上,静静感受着雪片融化后附在脸上那一丝冰冷的水汽。
“有武侯在,朕已十分安心。至于京畿营卫,她们也并不仅仅听命于钧台令,情急之时,自有专人调度安排。”
戚肇放下杯盏,亦起身来到窗前,在景帝身侧默立片刻,才出声探问。
“敢问圣上,钧台令可是前往幽并二州巡防?”
景帝垂眸,随后略微颔首。
“钧台令才兼文武,此去平乱之余,亦能担当赈灾之任,但不知相随者几何——”
“朕之忧虑,正在于此,薛卿临去,并未上复点选吏员相随。”
“若只为平寇一事,尚有地方镇卫可以调遣任用,但如今要添上安抚灾民,钧台令此行又不曾带有任命文书,而幽并二州已定下封地之主,只怕当地属官未必顺从钧台令的安置调度,倒难免多生波折。”
“朕上月时,本有意安排濯韬去巡防,不曾料薛卿先一步来请命,她职权略宽一分,朕倒是不好驳了她。”
武侯知景帝此言本是客话,也并不接,不过赞道:“钧台令忠于职守,是圣上之幸。”
景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钧台令的职守,本以阳翟防卫为重。从前凉州一役急需用人,才开了先例,将一应军防要务,都推到了钧台令任上,如今赈灾之事,倒是不宜多劳她了。”
此言便是有意要另派人手前去,武侯听了前言,不得不为宁濯韬请命。
“臣斗胆,代小儿请命,前往幽州安抚灾民。”
景帝反而不应,转身走回案前,招手唤过内侍。
“去召诵宁前来。”
内侍出去后,景帝又令武侯再坐回案前,为他换上新茶。
“来尝尝这个茶。”
武侯端过茶盏,略呡了一口,当即惊奇道:“圣上,这是?”
“朕记得,你祖籍是在湖州——”
“圣上宽怀,臣正是生于顾诸山下。”
“这茶,是北燕使臣上月送来的,称其产自顾诸山明月峡中,朕特留了预备请你来尝尝,看来是真的了?”
“北燕使臣,今岁倒还来往,待到了明年,又不知将是何等情形,圣上还宜早做准备。”
武帝在时,北卫与北燕曾定下盟约,许诺两国之间二十年不动干戈,到明年三月时,便到了期限。
这二十年间,两国一向互通使臣,令两地商贾自由交易,以至各自境内皆繁盛安定。
中原两国如此分割而治之下的安定,既能令人逸于安乐,亦可日渐助长开疆拓土的野心。
想到北燕当今那位年轻有为的君主,景帝便不由唏嘘。
“朕老了,也该将权位交付与年轻人了!”
戚肇明知他是一向虚言,也不得不劝慰:“圣上正是春秋鼎盛之年,万不可作此伤春悲秋之语。”
景帝摆手,又为戚肇添了茶水。
“此番幽州之行,只怕年内也回不来,朕想到近三年来的除夕与新春,濯韬一直在三都之间为防务之事奔走,许久未曾与你共度新春,实在不忍教他再行这趟远路。”
“他食君之禄,原本应当如此,况且,圣上可另有人选?”
“幽并二州,原本是诵宁的封地,她受封至今,却还未曾踏临,朕想不若就教她去一次,也是名正言顺。”
“幽州苦寒,公主身份尊贵,怕是难耐奔波之苦——”
“难道她生于天家,得了封地与食邑,却不能与属民同甘共苦么?若连这份苦也不能经受,往后又如何担当大任!”
景帝再度起身,拂过衣袖,语气坚定,仿佛果然已将楚诵宁当作自己的后继之人了。
武侯自不再辩,微不可察地一笑,应道:“圣上所言有理。”
楚诵宁随着内侍来到翰明阁时,武侯戚肇已然离去。
她望见景帝正在廊下伸手向风雪中探去,忙快步上前去。
听得楚诵宁到了近前,景帝既不曾转身相顾,亦不出声。
“父皇,风雪重了,回房去罢!”
楚诵宁施礼后,轻声提醒道。
她的音色清脆,在低沉的风雪声中格外分明。
景帝听在耳中,却模糊不清地回想到另一个人零落的话语,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借以逃脱那幽魅般的往事。
“诵宁来啦。”
极寻常的四个字,楚诵宁已听过无数次,于今也只是再一次应下,随着景帝踏进殿内,听他问自己。
“你可知我唤你来是为何事?”
“儿臣不知。”
楚诵宁对于封地内的灾情亦有所闻,听说武侯戚肇先一步前来密奏,也料到景帝传召应当是为此事,却无法直言。
大约在她心中,君臣之礼已逾越父女之情。
“先时与薛卿议过的幽并之事,难免还要令你出行一次。”
“既有薛令君已然前去,还有何事不妥?”
“薛卿担了平寇之事,已是不易,如今北边又发了灾情,若灾民被流寇煽动——”
“父皇是要令儿臣前去赈灾么?”
待景帝颔首后,楚诵宁复道:“父皇有令,儿臣无有不应,但不知寇乱与灾情可是有司传报而来?”
景帝阖眼,面露疲惫之态。
“是武侯所奏,虚实未明。”
只为了那虚实未明四个字,楚诵宁便知道自己无可推托。
“儿臣既为封地之主,却不能理清境内事务,已然失职,如今又纵他人肆意传报消息,来增加父皇之忧,更失了忠孝之礼。纵然父皇不曾召令,儿臣也当自请赎罪。”
“此去一路艰苦,你打算带些什么人随行?”
“儿臣以为,府中亲卫即可。”
“业臻——”
说到驸马时,景帝不免眸光闪烁,他原本知晓这门婚事内中究竟是何等模样。
俞业臻职属嘉墀苑待诏,官位显要,楚诵宁恰可以借此推辞与之同行。
“他受父皇信重,另有公事,若随儿臣前往,倒显得招摇。”
“好,你一路当心些。”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未解——”
“什么事?”
“儿臣此行,是否已然另有他人知晓?”
“戚肇来时,曾代宁濯韬请命前行,朕不得已,与他说过了。”
楚诵宁对景帝面上一副不得已之态顾视良久,才起身施礼应道:“儿臣遵命。”
“星璃,寒凫如今在京中么?”
“似乎不在——公主寻她有什么事啊?”
待楚诵宁回到云枝殿后,星璃将外殿中的炉火拨旺,听她忽然问起自己,不免好奇,往时楚诵宁只收寒凫托她送来的消息,从来不主动问寒凫的消息。
“我要去幽州了。”
星璃闻言,顿时放下手中的东西,到她身边坐下,急切地问道:“是什么事?”
楚诵宁于她一向无所隐瞒,此时更是直言:“是为了灾情。”
星璃想到她骤然被传召,便要受命出行,猜测是他人有意设计,却不好明言,只是叹道:“那边的路难走,又这样远,不能令别人去么?”
“那是我的封地。”
“公主既然一定要去,可想好了带哪些人,要不要从请司空大人从青龙卫中选几位来随行护卫?”
“四营卫岂可轻易选用?你在府中,选几个露脸不多的即可。”
“公主!”
“不必多说了,人多也未必能更周全。”
星璃只好去偃月台中去调用亲卫,出殿门时,正遇上俞业臻回府后来例行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