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庾府。
流轩小筑的庭院里,鹿,獐子,狼甚至白虎的尸体,堆成两座小山。
右面的小山堆,明显比左面的小山堆要庞大许多。
郭少旌穿着一身黑红兵甲衣,双手环胸站在台阶上,他俊郎的脸上有三道半指宽的爪痕,这三道爪痕是在猎杀白虎的过程中被白虎抓伤的。
望着庭院低洼处积出的红血水,郭少旌面色阴郁,这些日子,他一边勤于练武,一边寻找庾三娘。
庾三娘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忆起那日她埋首藏在陈润之怀中,头也不回的离去,郭少旌一时又是痛恨,一时又是悲苦,隐隐还杂有一种别样的恐惧……
郭少旌抿了抿嘴,脸上黑红色的伤疤微微扭曲。
王宗鑫呼哧呼哧地背着一头梅花鹿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郭少旌。
他表情阴森得吓人。
王宗鑫愣了愣,直觉告诉他,他应该远离这样的郭少旌,可看到郭少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后,他竟会觉得感同身受,挪不动脚。
那日,他从混沌中醒来,抱着身体冰凉的庾四娘,他的心里,充满无穷无尽的愤怒哀伤和恐慌无助……
王宗鑫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他大步走到庭中,将手中的死鹿扔到左面的动物尸堆上,尸堆颤颤。
郭少旌冷冷地撇了王宗鑫一眼,他脸上的伤疤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对上王宗鑫漆黑透澈的眸子,郭少旌张扬凌厉的气势一收,他有些怔怔地望着王宗鑫。
这样的眼神,他在庾三娘身上看到过。
……是不是天生深情的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
郭少旌心尖一颤。
瞟了眼左面的尸堆,郭少旌哑着声道:“你输了。”
面无表情地扔下这么一句,郭少旌松开手走向院门。
郭少旌的敌意来得快退得快。
王宗鑫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取下系在腰间的两把胍肫,“你去哪儿?”
每日打赌赢了后,郭少旌会一声不吭地出府,到很晚才回来。
别人不知,他这个表弟可清楚得很!
王宗鑫板着一张肥脸,手中的胍肫落下,黑金色的巨大锤头砸在地上,青石砖被铁锤砸碎,地面被砸出两个大坑。
去哪儿?
身后动静很大,郭少旌却丝毫不惧,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前世庾三娘游遍天下,她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他能去哪儿找她?
可如果不找,他如何能甘心?!
前世她追着自己跑,自己不以为然,如今终于轮到他追着她跑了吗?
郭少旌兀自嗤笑了一声,跨步出了院子。
院门外躲着看热闹的庾府仆人见郭少旌冷着脸,煞气十足地走出来,都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
王宗鑫偏头看着流轩小筑院子里,挂满枯叶的桂花树。
他肥厚的嘴唇轻抿,伸手提起地上重逾百斤的胍肫,也跟着往外走去。
他身上的锦袍衣衫被树枝刮破,明明是十分狼狈的形态,躲在墙角的仆人被他手中的巨大重器吓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笑。
郭少旌在后院马厩,正刷洗一匹汗血宝马,王宗鑫默默看了半晌,去另一个马栏里拉出一匹胭脂马,“你在找谁?在找女人?”
王宗鑫说着挠了挠胭脂马头上的鬃毛,抓了一把干草凑到它嘴边。
胭脂马欢悦地嘶鸣了一声。
郭少旌面上厉色一闪,“闲事少管。”
王宗鑫垂头想了想,笑了,“你帮过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扯平。”
郭少旌刷马的动作顿了顿,冷笑着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真要知道?”
王宗鑫像头忠实的黑熊站在原地,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郭少旌与他对视半晌,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古怪,“我在找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
他声音轻如羽毛,却如万斤重锤一般狠狠锤中王宗鑫的心。
王宗鑫脸上一阵恍神,怔愣了许久不知如何回答,良久后,他眼角有晶莹的粼粼泛光的泪水在闪烁。
你能找,而我却永远失去了。
王宗鑫扯了扯嘴角,笑容十分难看,“你去哪里找?
得逞后的郭少旌见他如此伤心,心里很不是滋味。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入流,郭少旌抿了抿嘴,身上肃杀的气势一收,他翻身骑上马,拉着马缰绳,冲王宗鑫沉声道:“上马!”
王宗鑫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了马。
两人策马奔出庾府,在鄢陵近郊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
残阳熠熠。
郭少旌攥紧马鞭四下环顾,上次,他便是追寻到这里,在这里,在此处,庾三娘的足迹就全然消失了
他手腕一扭,银红色的马鞭在空中挽出一堆细密又凌厉的鞭花。
正巧这时一队车马路过。
郭少旌和王宗鑫座下马都是罕见的好马,还不待他二人让路,那马队拉车的马就自然而然地就往一旁走去。
马路窄,马匹一避让,车轮便歪陷在软软的泥土地里,板车上的农作物滚了出来。
是马铃薯和红薯!
郭少旌心神陡然一震,他紧紧盯着那队车马,眼中明明灭灭的光芒陡然亮了起来。
忽而,郭少旌桀桀冷笑了一声,马鞭一甩,跟上前面的马队。
……
北方边境如地府炼狱般凄惨悲凉,京兆却如烈火烹油一般繁华似锦。
这日天朗气清,徐府大门四开,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身素色绫罗的徐灵素扶着徐母出了门,马车旁围了三层护卫。
徐母摸着额头上嵌了松花绿宝石的宽抹额跨出门,一眼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气质沉稳的徐晁,徐母顿时老泪纵横。
自丈夫去世后,她从没想过,还能过上这样好的日子!
周围有不少人在围观,徐灵素忙安慰徐母一番,徐母这才止住眼泪,在丫鬟的搀扶下,弯腰进了马车。
待徐母进了马车后,有几位戴着幂篱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们拿着鲜花,纷纷掷向骑在马上的徐晁。
穿一身宝蓝紫纹直裾的徐晁面不改色地拉着缰绳,他拿起落在怀里的花束,递给身旁侯着的小厮。
徐晁不过随手为之,偏他做得自然,一番举动,配合他那炙手可热的身份,显得温文有礼且风度十足,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叹声。
正要跨进马车的徐灵素捂嘴一笑,又看了看围观的庸脂俗粉,面上和善一笑,这才钻进马车。
徐晁成了二品大员,光宗耀祖,今日徐母要去给佛祖上香,捐香油钱还愿。
佛寺前有一片竹林,这时临近寒冬,部分青色竹叶变成橙黄色,绿一截黄一截,新旧交替,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徐灵素心情舒畅,她走在徐母和徐晁身后观赏着这片竹林,听到纸张被风吹动的飒飒响声。
她偏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在竹林边上作画!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宽衣大袍,头上系着一根同色的系带。
徐灵素莞尔一笑,正感叹京兆人杰地灵时,挤挤嚷嚷的竹杆间,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他拿着一张画纸,在反复观看。
是范云!
徐灵素愕然。
纷纷扬扬的竹叶中,徐灵素看到范云白皙如玉的脸,如墨玉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睛……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徐灵素怔忡,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她呆立着,伫足凝望范云。
范云执笔,笔走龙蛇,在画纸上添了一行诗,他满意地笑了。
徐灵素也笑了,此时此刻她看着范云,她感觉自己像躺在洁白柔软的轻云上一般,范云对她来说是梦幻易碎的珍贵美好。
仿佛又回到那日,范云勾着她的纤腰,将她拉上走廊,她猝不及防撞入他怀中……
徐灵素脸上浮上两团红云。
“灵素?”
路的前方,徐晁和徐母停下脚步看向驻足凝望竹林的徐灵素。
徐母唤徐灵素,眼神疑惑。
徐灵素眨眨眼,定睛看去,竹林那边早已不见范云的身影,一切仿佛只是她的一个幻想。
眼底闪过一丝留恋,徐灵素遗憾地叹了口气。
范云不见了。
若是此时此刻他还在,哥哥邀他一起去上香,他定不敢拒绝。
她相信,若是有机会和范云相处,范云一定会对她心生好感……毕竟,论才华,论才情,她都甩那些所谓的京兆名媛一大截!
更别说,如今她是户部尚书徐晁的亲妹妹……
徐灵素款步往前走去。
今日来佛寺上香的人很多,徐府并未提前与佛寺打过招呼,是以排到徐母上香时,已是午时。
让佛寺给徐母和徐灵素安排了客房,徐晁去见几个来上香的同僚。
听说户部尚书的母亲妹妹来上香,来上香祈福的官夫人都带着女儿,赶过来打招呼。
小小的客房里坐满了人。
各家的夫人都凑在徐母身边,徐母脸上的笑从嘴角一直延伸至眼角,止都止不住。
反倒是徐灵素,无论别人是褒是贬,都只以浅笑回应,从头到尾连脸色都不曾变过一瞬,端得是温和可亲,大方得体。
围在徐母周围的官夫人们都暗自点了点头,那家中有适龄待婚儿子的,目光在徐灵素身上停留的时间更多了些。
官夫人们对徐灵素的态度,影响到四周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们,少女们看着一身素衣气质高华的徐灵素,再看看一身华服显得臃肿不堪的自己,脸色都有些难看。
等到户部尚书徐晁来给母亲请安。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轿外,声音清朗,举止温和。
少女们直看得俏脸绯红,芳心暗动,这时再转头面对徐灵素,笑容真诚了许多,有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
徐灵素心下了然,面上依旧宠辱不惊。
男女有别,客房里全是娇客,徐晁问了安很快便退下了。
“哎呀!灵素,你这帕子,绣得可真好看!”有个穿着桃粉罗裙的官家小姐突然一声讶异的低呼。
屋子里的人纷纷朝徐灵素手心望去。
绣着花草纹,如绿绿清波的素帕子,在徐灵素白皙的手指间流动!
“呀!竟然是失传已久的双面绣!”一个穿着八幅湘裙的官夫人震惊道,她紧盯着徐灵素手中的帕子,面色激动,“这是你,自己绣的吗?”
徐灵素微讶,继而浅笑颔首。
待她承认后,屋子里的人看她的目光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