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逢年还握着手里的枪。
他甚至仿佛能听见,子弹出膛,轻擦空气涡流的细微动静。如同放慢了的,老胶片电影,刹那凝固住。
他的指尖有些凉。
血液仿佛很冷,都快冷得凝固了。
“砰。”
应当是地上死去的宋曼亭,和他血脉相连。因此他也感受到了,同一种冷,从心脏蔓延而起。
“呵,中国人的古话,果然说得好,会咬的狗不叫。”
审问的人轻拍他的肩,收回了枪支。
“好了,我们调查过你的路线,早上确实开车去外面送货了。你可以,离开了。”
今日人手上,损伤得有些多。因此这群恶鬼,难得没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暂时放过了他。
宋逢年在黑暗中,空白着自己的神情。
而到了外边,他又需要,在脸上堆出笑来。
他得模仿成,第二个黄宜兴。但他模仿得,却不是很好,咧了下干涸的唇角。俊朗分明,像落魄的公子哥。
这张脸,实在演绎不出,那种骨子里的谄媚。
他索性便不笑了。
他往前走着,一步步远离,没再回过头去看。
……
黎颂一直到晚上,都没等到他回来。
连江时晚都道:“这回完了,那群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真是,傻不傻啊,还往里面跑。”
程彬之在她旁边,劝慰道:“他若是真离开了,情况才会糟糕。会变相坐实,他真有问题。”
“那群丧心病狂的人,为了找人和发泄,势必会抓捕和残害,长明街其它他认识的人。”
“……如果他能扛过,或许有一线生机。”
听着这番对话。
黎颂跟着,出着神。
她想起,她曾祝对方长命百岁时。他难辨的神色,像化不开的夜色。
也记得今日,他接过宋曼亭的遗物时。指骨泛着,夏日中最冷的凉意。
她待在阁楼里,只出着神,什么也没写下去。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共情,心脏跟着,有着微微的酸涩的疼。
命运会在今夜降临吗?
她也不知道。
“宋逢年,你要活着回来啊。”黎颂自言自语道,像是说给他听,“你的家仇国恨,还没有报……你不应该,在这里就倒下。”
她轻喃完,抬手捂了下眼眸,有些不忍再去想。
“你千万不要倒下。”又重复了遍。
夜最深的时候,门吱呀一声。
她以为出现了幻听。轻竖起耳,辨认出确实,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于是有些不敢置信,她轻舒气,唇角弯起,拉亮了灯线看过去:“你终于,回来了?”
“……太好了。”
她庆幸着。
心想着,命运终究仁慈,又多怜悯了他一回。
她往下看,发现他。坐在一楼刚进门的地方,没有开任何一盏灯,起初也没有回应她的声音。
青年坐在黑暗里。
像是支撑着他,回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剩下的力气。
“抱歉。”他嗓音很哑,许久才开口,“吵醒你了?”
楼下很暗,黎颂从他的声音间,听出一丝不对劲来。
“你怎么不上楼?”她询问。
宋逢年轻声道:“我没事。是想在这儿,想一些事情,过一会儿就上楼了。”
“你先睡吧。”他说。
他表现得,像没什么异常,黎颂应了声。
但不代表,她没发现他的异样。在他以为她离开时,她走过去,几步踩着楼梯,骤然着拉亮了楼下的灯。
“啪嗒。”
光线措不及防亮起。
与此同时,她在光亮中,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刺眼的血迹,淌在他手掌上。
“宋逢年……”
“你在做什么?”黎颂不由怔住。
那枚带出来的手表,被他掀开盖子,取出了里面的纸条。
随后盖子上的玻璃,被他握在掌心深处。一点点,分崩离析间,那些碎片都刺入了他手心。
宋逢年方才,一直坐在这里。
他始终不出声,像对细碎的玻璃渣子,和掌心的伤口,有些麻木了的模样。碎片割伤他,他反而握得更紧。
却没想到,她会骤然开灯。
他愣怔了下,但也来不及遮挡了,手收回到了一半:“你……”
黎颂看着这场景。
对视间,有些难以置信:“宋逢年,你是不是疯了?”
她跑过去,握住他手腕,示意他松开那些玻璃碎片:“你扔掉啊,快扔掉。”
他坐在黑夜里。
披着一身寒凉,被她焦急地看着。半晌,轻动眼睫,松开了那团,破碎的玻璃。
“好了,你眼睛别红。”
他哑声道:“我松开,已经扔掉了。”
她看过去,他松开那团碎玻璃后,掌心还淌着血迹,像感受不到痛觉:“天,你真是……疯了。”
黎颂把话说完,回神过来后。立即去寻找桌上,剩余的纱布和药膏:“把手摊开,玻璃渣子都刺进你手里了。”
“等会儿处理起来,会很疼。”
她用镊子,一点点夹出,那些带血的碎片时,果然看到他乌黑的眉蹙起,微凉的指尖,时不时轻缩。
原来他还是知道疼的。
黎颂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迟疑着,低声问道:“既然知道疼,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那些恶鬼,都没伤到他。
但他像是,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
“是个意外,我不小心捏碎了。”
他话音落下后,又轻嘶了声。弯着眼角:“你是不是,为了教训我,故意加重了力道?”
黎颂收回镊子:“才没有。”
明明是碎片刺得深,她指尖颤了几下,才全部取出来。摊开白布条,给他包扎上。
“还有,宋逢年。”她停顿了下,“你别这么,朝着我笑了。”
“……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他方才开口时,眼角弯起。但平日里,状似含笑月牙的眼中,像弥漫了烧尽后的冷寂,是种沉寂没有生气的神色。
“颂歌小姐。”
他喊了她一声。
黎颂感觉到,他用那只伤痕累累,带点颤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像在黑夜里,行走不下去的人,茫然悲哀之余,在寻找能倾诉的对象。
“今天……我没有亲人了。”
他哑声说道。
“……很多年前。家中被日本人灭门后,其他亲人都不在了。到如今,唯一在世的二姐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剩我了。”
黎颂垂着眼睫。
在拉亮灯,看到他的异样后。她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
宋曼亭死了。死在复仇后,即将同他相认团聚的时候。
“其实,还不止如此。”
眼前的青年,握着她的手,微哑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胸膛轻颤,像笑,又像想哭:“她还死在了……我手上。”
闻言,黎颂顿住。
她握着他的手,终于明白了。
为何他方才,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任由玻璃碎片,贯穿自己的手。
“就是你刚刚,处理的这只手。”
他闭了下眼。像是想回避,那时的场景,但又避不开。
“我用这只手,杀了唯一的亲人。”
“……因为杀了她,才能帮她,解脱那些无尽折磨。”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
宋逢年讲述这些时,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低着头,轻靠过来,黎颂轻抱住他。
这姿势在此刻,却不显得暧昧。
她回握他的手,只希望拉住他,别再坠入,更冷的深渊之中。
许久,她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很冷,我得再点些火柴。”
她像那天一样。
取了盒火柴,吹着点着,把一根根的火柴,都点亮了起来。那一把,都燃烧着,像炽热的黎明天色下的火焰。
“现在,有没有觉得,暖和了些?”她问。
宋逢年此刻,像溺水的人,寻到浮木,下巴轻抵在她肩头,如同在汲取着温暖。
“嗯,变暖和了。”他说。
“怎么只问我,冷不冷……不继续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平时,喜欢采访人,但也不会没眼力见吧。”她轻哼了声,对他说道,“宋逢年,你要是想哭,就别自己闷着。”
“……你哭吧,我不告诉别人。”
青年的脸上,没有湿意。
他侧着头,有些费力般地,扯起唇角,还是往常消沉散漫的笑。
他闭了下眼:“很久以前,我就不会哭了,也哭不出来。”
“以前在北平,中弹那一回。”
“程彬之和江时晚,都说真奇怪。我连眼泪都没掉,一声不吭。心里肯定藏着很多事,和谁也不说。”
他轻耷着眼:“他们说得对。”
黎颂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
在火柴的亮光中,旧时代青年,静静同她说着话。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仿佛他是从那本手札里,活过来,在这瞬间向她诉说着。
“这里。”他把她的手,移过去搭在他肩上,像在倾诉着,“扛了好多的人。我爹,我娘,大哥,二姐。”
“还有老徐,很多的朋友和同窗。”
他肩上,扛了很多已逝的人。
而他是唯一,活着的那个。
宋逢年的嗓音,有些哑,带着压抑的寂寥。他说着这些话语时,连带着她,心底也翻涌酸涩着,像感同身受了这悲伤。
黎颂抬手,隔着火柴光,轻触了下他眉间:“……你还活着,她们应该,就很欣慰了。”
他这回能活着回来。她也已很庆幸了。
昏暗中,他自顾自继续道:“颂歌小姐,你说……我选择去商行,去和那群恶鬼周旋,是不是一开始。”
“——就错了?”
从此他无法,再走在日光下,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他问不了其他人。
此刻眼瞳漆黑,轻声询问着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对视间,黎颂怔着望他。她想开口,说句是。
这样他,或许便会放弃,离开那里。原本的命运结局能改写,他不会再死在1940年的冬天之前。
火柴的光亮,横亘在二人之间,她和他四目相对着。
可当她,专注出神地看着他眉眼时。
不由自主地,便会想起,初见挡刀的他,半夜翻墙去杀走狗的他,还有曾经,其它无数个瞬间里的他。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青年。
黎颂做不到。
去干涉他即使接近尾声,也本该无憾的命运。
“……才不是你的错。”
她最终,低低着道:“你没做错。错的本来就是那群敌人,你作为反抗者,能有什么错?”
“难道开医馆的江时晚,写文章的程彬之,甚至是我,都有错吗?”
他当然没错。
她抬眸,目光灼亮。
“宋逢年,你可得听着。老徐、你二姐,哪怕是日后更多的人,都不会觉得你有什么错,还会为你而骄傲。”她也是如此。
“不要倒下,轻易倒在这里。”黎颂对着他,轻声道,“你不是没有亲人,你还有这长明街上,那么多同伴,还有我。”
“你回头,我们都在你身后。”
“你不是孑然一身……你身后,可是站满了一群人呢。”
青年眸色难辨。他听到后,握着她的掌心微热,指尖动了动。复而在火柴的光亮间,轻动了下干涸的唇角:“好,我知道了。”
“……我不会倒下。”
黎颂见他,没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
她继续道:“手呢?再给我瞧瞧。”
“让我看下,血有没有再渗出来。还有你,有没有偷偷,再为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