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颂怔在原地,眼角含泪。
和那时面对江时晚离开时,如出一辙。这次是为,这个年轻的学者而流。
时晚啊。
他说他来找你了,你听见了吗?
“哐当。”
程彬之在一门之隔,终于还是完全倒下了,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刺刀再无忌惮,眼看要穿刺铁皮门,揭开后过来:“快去,继续追刚刚那两个,逃出去的学生!”
刚才被救的男学生,带着腿伤,爬起来。
对着她们二人道:“程先生还有些文稿,留在他宿舍里。我要去拿,不能让他的心血,落入那群人手里。”
“江愿,你和这位同学。”
“快跑吧,去那边的废弃楼,大家应该都在那里。”
这个男生去了。
或许也是九死一生。
但他也没有回头犹豫,只是催促她们,赶紧离开这里。
黎颂轻声呢喃:“原来,在这片土地上……也曾有很好的老师,和值得他们,骄傲的学生。”
不是一个,那曾是一群人。
她最后回眸,望了眼废墟般的地下室。但程彬之,应当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拉过旁边的江愿。
没再回头,往来时的道路跑着:“走。”
“你腿上的伤,还撑得住吗?”黎颂轻声问,“需不需要,我来背你?”
江愿摇摇头:“我没事,还能跑得动。”
她被拉着跑时,小声询问:“黎小姐,你怎么会在……我们学堂里?”
黎颂哑声:“事出有因,不太方便解释。我是在路上,碰到你的朋友,才来这里的。”
也不知在另一边,宋逢年的状况如何。或许也是这般,九死一生。
江愿点头,没再追问。
她苦笑着:“昨日,我又被跟踪。全靠程先生解围,总感觉是我害了他。”
“抱歉,黎小姐。那日你叮嘱我,不要出学堂。但为了看望奶奶,我还是出去了。”
她轻吸着鼻,重复着:“对不起。”
“不要那么想。”
黎颂鼻尖也有些红,依然开口道:“你也是被无辜卷入的。要恨,就恨真正的凶手。程先生能救下你们,他是无憾的。”
她轻拽着对方跑。
喘不过的气,呼出后,像在炽热秋意里的雾,黏结成看不清、逃不过的网。
“不对,刚刚这里是有路的。”
黎颂拉着对方,又折回去:“是被他们拦上了,不能再走这里。”
下一个路过,又依稀能瞧见,有几道恶鬼的影子:“这里……也不能再过去。”
那栋废弃的楼,看着很近,但实际又很远。
江愿轻扯她衣袖:“黎小姐,没路了……这边,那边,都被堵住了。”
“别怕,总有办法的。”黎颂拉着她,攀上最近的一幢楼,“那有个平台。”
“我们跨过栏杆,翻出去,再跳下去。”
江愿紧攥着她的手:“黎小姐,这里好高,我不敢跳。”
她安抚对方:“别怕。我先下去,在下面接你。”
黎颂踩在长阶上,随后是栏杆。
墙间有错落的缝隙,她攥住那些石块。指甲带点疼,有些变形,她也没轻易松手。
今日来的路上,宋逢年教过她翻墙。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攀着围墙,翻身出去。落地有些高,崴了下脚踝。又再度站起来,去瞧还在上面的江愿。
“来,跳下来。”她朝对方伸手,“就像我刚刚那样,翻过栏杆,我会接住你的。”
江愿苍白着脸,她点了头。
抬手握住那瞧上去,有些摇摇欲坠的栏杆。老旧的铁锈,像陈年的血腥味,让她身形颤抖着。
“别怕。”黎颂轻声道,“闭眼跳下来,我在这里接着你。”
对方踩上栏杆,吱呀一声响。
“黎小姐。”江愿不安着,她回眸,在看身后的长廊,“我听到脚步声了。好像有人过来了。”
长廊尽头,有道轻慢着的脚步声。
原本穿便服的男子,倚在墙边。
指间夹了支烟,幽幽的火光,像在好整以暇地等待手下完事。
他又像听到了,这里传来的动静。抬起眼,朝这边踱步而来:“谁在那里?”
黎颂站在楼下,看清他的侧脸后。
嗓音带颤,对着还在翻栏杆、没跳下来的江愿,压低声音道:“快下来……是小泽真显。”
又是那个恶魔,他过来了。
江愿的裙角,卡在了栏杆,老旧生锈的缝隙里。
她在此刻,愈发紧张。
眼中带点泪,红着眼眶,询问她:“黎小姐,怎么办?”
黎颂指尖抵唇,朝她摇头。
示意她别慌,别让那恶鬼听见:“小声些。你把裙角扯断,快跳下来,我接着你。”
“快,马上就好了。”
江愿咬了下唇:“好,我试试。”
她去扯裙角。
可灰色的学生裙,布料厚实,没那么轻易扯断。扯了好几回,发出点撕裂的声响。
“快跳下来!”黎颂焦急道。
但晚了一步。恶魔清晰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跑什么呢?”
小泽真显循着动静,踱步过来。
手里的烟,随意地扔到地上。他抬脚,捻了上去,灭掉了火光。
“你们,还挺会挑方向跑啊。”
他狭长的眼,轻眯了下:“那群手下还真蠢,全守在那里。都能让你们两个,七拐八拐地跑出来。”
黎颂立即从外面,再度攀上围墙,去拽着江愿的手腕,在对方腕上拽出红印。
那缕裙角依旧,死死地卡在栏杆上。
江愿低头,如同在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
“别管裙子了,赶紧跳下来。”黎颂喊她,试图去拽对方下来。
小泽真显一步步走来。
可能是码头的事情,暂且给他留下了阴影。
他再面对她们时,有些警惕,许久扯出一抹冷笑:“老熟人啊。”
“这不是,某个耍过我的黎小姐吗?”
黎颂不想他的注意力,落在江愿身上。
她仰脸,朝他扬起微嘲的笑:“是啊,这不是某个,差点被我枪杀的小泽先生吗?”
“你杀不了我。”
小泽真显沉着眼,嗤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你那个走狗未婚夫呢。不会那天中弹,已经死了吧?”
“他也死不了。”
她说道:“倒是小泽先生,跑来沪城。不会是斗不过那个伊东,才灰溜溜离开了?”
在这拖延的间隙中,江愿被勾住的裙角,终于发出撕裂声,彻底扯开了。
黎颂仰头,目光示意她,赶紧踩着摇摇欲坠的栏杆,跳下来。
她踩在围墙上,攀着石块,拽着对方的手腕,已快是强弩之末了。
然而小泽真显,发现了这意图。
他上前,用力抓了把江愿的头发。疼得她眼泪直起,头皮如同,要被掀开一般生疼。
“要先从弱者下手,才有用。”
他露出,阴鹜扭曲的笑容:“以为我还被,你们那种,声东击西的把戏骗?”
江愿试图挣扎。
却只能被他,更用力地攥住头发。
他轻慢的语气:“别动了。我不是说过,千千万万个江小姐,都逃不掉的吗?”
“无论是这个,还是那个。”
黎颂死死盯着他。
继续去拽,江愿的手腕,压出一道明显的红印。她的指甲,嵌在石缝间掀翻了,也始终没有放弃。
又听他,挑拨道:“江小姐,记住是她害了你呢。如果不是你,借她那顶帽子,帮忙隐匿踪迹,又怎么会被卷进来?”
江愿被扯着头发,疼得喊不出来。
只能喉间,发出几个字音。
她断续着说:“不,不是的……”
黎小姐同她说过,该恨的是真正的敌人。那天在码头时,这群恶鬼,就没想放过她们。
小泽真显见她反驳。
他目光阴沉,嗤笑道:“真是感动啊,在最后还帮着她。放心,你比她提早去而已。”
“等会儿,就让她一起来陪你。”
江愿被枪口抵着,纤弱的脖颈,仿佛很轻就能折断。
黎颂攀在围墙上,还拽着,她的另一只手。
倏地感觉到,原本瘦弱的江愿,像迸发了最后剩余的力量。甩开她的手,将她推了开:“黎小姐。”
“……你快跑吧。”她大声说。
快跑啊。
这句话宋曼亭同她说过,时晚、程彬之也说过,现在轮到的是江愿。
她用力睁着,向来内敛羞赧的眼,还是很文静的样子,同她道了这句话:“黎小姐,快跑,别回头。”
身后有几阵枪声传来。
“砰,砰。”
小泽真显抬手,慢悠悠地移开枪口,冷眼瞧着,江愿身上漫开血迹。
他松开,抓着的她的头发。像松开一团,不再有价值的垃圾。正要枪口调转方向,去杀黎颂。
原本倒下的江愿,还挡在栏杆前。
他不屑地,想移开对方。
却见她吐着血,撕心裂肺地咳着,最后一口气。扳过他的手腕,隐约间有亮光闪过,朝着他袭来。
“……疼吗?”
她吐着血:“不知道,你们这样的恶魔……是不是也会疼。”
一枚碎裂的玻璃,藏在她手心里。
是在程彬之那间,地下室周围,所拾到的。
她一直,握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小泽真显先是,感觉到一凉。
随后,是眼眶的位置,狠狠一痛。被剜到刺入的痛觉,铺天盖地涌入。
他试图狠狠甩开对方,但无济于事。那片玻璃碎片,已刺入他的眼睛。
“你这个贱人,怎么敢的?贱人,给我杀了她。”
他的惨叫声,终于引来了那群手下。
“长官!小心你的眼睛。快停下,得立即去医院救治。”
那些发泄的刺刀,又接踵着,落在江愿身上。
她还穿着学堂的学生装,直筒裙上绣着花边,栩栩如生,都最终浸没在鲜血里。
江愿撑着最后一口气,仰着脸。
把话说完:“那天,你残忍地,射瞎我弟弟的眼睛……今天,我还给你。”
“我还给你。”她轻喃,“我报仇了。”
在这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江小姐,或许都轻易逃不掉。但也会,永远撑到最后一刻,站着死,不低头。
……
黎颂最后的记忆,是一直往前跑。
远远地,隐约能听到,小泽真显受伤的惨叫。她没回头,也不敢停下。只往前跑着,脸颊带着湿意。
最后,她终于跑不动了,摔倒在一棵古榕树旁。
不远处有栋楼,斑驳石墙在坍圮,发出了轰鸣的爆炸声,刺穿耳膜般的响。
石子、碎片落过来。
她睁开眼,试图往前挪,远离这片危险的区域:“……救,救命。”
不知等了多久,这条路上空荡冷清,没人路过。没人回应她。
她掀动眼皮,轻喘气:“……有人吗?”
无人应答。快撑不住,即将闭眼睡过去。
终于有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视野里。他从正在轰鸣的,那栋楼里翻出来,终于路过,看到了她。
“醒醒。”
黎颂握住他的手腕,眼皮太沉,没及时回应他。
宋逢年轻触她的脸。
见她依旧,没有反应。他回眸,看一眼不远处,还在坍塌的楼,和飞溅的碎石尘土。
他伸手拽她,轻揽过她的肩。
似乎带着她,跳入了古榕树边上,一个较隐蔽的防空洞里。
“……醒醒,现在安全了。”
不知过了多久。
他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手移开后,还有阵阵耳鸣作响,外边火光还在燃烧。
黎颂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
发出声音,比她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