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估摸着是没有,不然老头子早就动手了,至于有没有恩怨我就不清楚了,你可自己回去问他对齐王的态度。”
对齐王的态度?
贺兰臻仔细回忆,在他的童年里,师傅从未主动提起过齐王,甚至对整个朝廷都闭口不谈,也不喜欢徒弟们谈论政治和战争。
小孩子少不了拿天下英雄人物做榜样,齐王这等被神话过无数次的人,鲜少有小孩抵挡得住他的魅力,贺兰臻也难以免俗。他曾好奇地问过师傅几次齐王的传说,师傅总是转移话题。
可架不住少年人就迷恋这些金戈铁马、英雄传奇。一次玄铁军又打了胜仗,贺兰臻闻讯便问师傅:“他们都说齐王用兵如神,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尤其擅长在危难时刻扭转乾坤,如有神助,齐王真有这么厉害吗?”
那天师傅罕见地没有转移话题,评道:“世人一叶障目,总爱危言耸听,夸大其词,轻易就被煽动了,愚民也!别人跟你说的,往往都含主观臆向,你得有自己的判断。”
“我又如何判断呢?有什么标准吗?律法?儒家的君子论?”
“凡事都讲个证据,你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自去感受。至于标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这些都是唯心的。”
“按照这个道理,世人依他们的意愿去夸大其词,主观臆断,这也是正确的咯!比方说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齐王是天神,认为自己可聪明了!这又怎么说呢?”
师傅被贺兰臻问住了,罕见的有些气坏:“你这孩子!没人比你更会抬杠了!”
他叹了口气,摸着贺兰臻的脑袋道:“傻小子,世人爱歌颂圣人,可万一世人也是被蒙蔽的呢?”
“哦,可照这么说,人人都可能被蒙蔽,孔夫子是圣人吗?大家都说是!可我们又没见过他,凭什么就断定他是圣人?我们还要读他的书,做他的学问呢!”
师傅这下真没辙了:“好哇!师傅说不过你!唉……什么才是真相?这世间恐怕没人做得到永远不受蒙蔽。但多得是人即便已知自己上当了也不愿清醒。你说得对,唯心者只愿相信他想相信的,黑的可以是白的!只要他愿意,日月都是围着他转的。”
年幼的贺兰臻撅着嘴愤懑不平道:“这岂不是自我欺人?还是得讲证据!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就不信他人都死了,还能嘴硬说自己没死!”
师傅哈哈大笑:“臻儿,你该去当个判官!”
……
照这么看,师傅从未正面回应过对齐王的看法,如今想来是很不待见齐王,可师傅看整个朝廷都不顺眼。
“我师傅从未向我谈论过齐王,家父让我下山本就是要我入仕,我也得到了师傅的首肯。”
“你师傅同意,一是因为他无权限制别人的儿子; 二是谅你这狗脾气在官场也是被排挤的命!迟早要被赶出来的,到时候滚回江湖还是一条好汉。”
贺兰臻:我哪有你说得这么不堪!
“倒是我们低估了你,哪晓得你还能得到齐王重用。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能干,当初就算打断你的腿也不会放你下山!呵!可惜老头子如今这身子也管教不了你了,就让贫僧来代劳吧!”
樊烨一拳往贺兰臻脸上招呼,贺兰臻急忙后仰,抬腿格挡:“臭和尚你今天吃炮仗了!”
“大人脾气渐涨,不知功夫有没有长进?就让贫僧来试试你吧!吃我一拳!”
二人扭打在一起,贺兰臻腹部挨了樊烨一拳,顿时脸色惨白,嘴里一股血味儿:“你当真一点儿旧情都不念?!要教训也是我师傅来教训我!再不济还有我师兄,用得着你来动手?你分明就是以公谋私!”
贺兰臻是看出来了,樊烨今天很不对劲,浑身戾气,有点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师父现在没力气动手了,你师兄走了,当然只能我来代劳,你这不肖之徒!休想跟我打马虎,今天这顿打你是非挨不可!”
贺兰臻架住他的拳头,双腿锁住他的脑袋:“什么没力气动手?我师兄怎么走了?”
“你都不知道?!怎么你下山这么久也没跟你师门通封信?”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家时给师傅写了封信,但迟迟没有回信,后来去了上京不方便寄信就一直没写。”
主要是他这泼狗血般的经历不好编,撒一个谎,后面就要编无数个谎言来弥补,他师傅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樊烨松开拳头,二人休战。
“上月我和你师傅通信,他道你回家去了,你下山不久后,你师兄也出去历练了,说是这趟要出去很久,非要闯出个名堂,少则一两年,多则四五年才肯回来。”
“这么久!师兄不是被当做下一届掌门培养的吗?出去这么久做甚?!”
“谁知道你们这群小子怎么想的!都道是远香近臭,总爱往外跑!哼!放着灜台山百年基业不要,老想着闯荡江湖,可便宜了别人!可把你师傅气得不轻!”
“他倒是撂担子跑了,没了你师兄帮衬,灜台山内部也为着下一任掌门人选明争暗斗,你师傅忙得要死,入秋后患了风寒,他仗着自己身体好武功高也没在意,哪晓得咳了一月有余,雍州入秋后起了流感,我估摸着他是染上了,拖得太久没有及时医治,就卧床不起了。”
“什么?!他怎么也不给我回信!”
“爱逞强吧!你师父他向来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我本以为你此次下山又是回家探亲,不久便会回来,有你在老头身边我也没在意,哪晓得今天在这儿碰上你了!你还给齐王效力!”
“师傅现在怎么样了?谁在照顾他?”
“有你清风师叔在,忘了跟你说,你师父又收了个徒弟,就在你师兄下山后。外人都道你师父是在跟你师兄赌气,我看他还没这么糊涂,总之你自己回去看吧。”
贺兰臻失落道:“我不能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该不会是舍不得这荣华富贵吧?我跟你废了这么多口舌,你竟还是执迷不悟!”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想回去……唉!总之我是有苦衷的!”
“到底有何难处?你这就去辞官!就说你爹死了,要么你老娘病了,随便扯个谎,乞骸骨你懂不懂?”
“乞骸骨是告老还乡!我这个“官”只能被罢退,如今是辞不了的。”
“什么官不能辞?要不然咱们干脆跑了!”
“我牵扯太多,跑不了的。”
若能跑他早就跑了,还等到现在?
“你难道……你小子都混成齐王心腹了!”樊烨大惊,怒道:“你还说你不是舍不得你的前途!贺兰臻!今天必须做个选择!你选你师父、入江湖,还是选齐王、走仕途?”
“我自然想做个江湖人,可是我如今已是身不由己,我要是就这么逃了,他们会找过来的,我也回不了灜台山。最重要的是,我的家人会受到殃及,总之没那么简单。”
樊烨看了贺兰臻半响,问道:“小臻儿,你知道些什么秘密是不是?”
“什么秘密?”
贺兰臻听不懂他在扯什么,他一时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师门,一会儿是齐王府,一会儿是冤案。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太多了,贺兰臻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怎么也逃不出。
“笃笃笃——”
贺兰臻清了清嗓子:“是谁啊?”
“施主,我们来拿浴桶和脏衣服。”
“稍等!我在穿衣服。”
贺兰臻看了看满地的水,糟糕了。
樊烨低声道:“小臻儿,我大概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你愿意去哪都可以,但无论如何,你不能继续留在齐王身边!我有个办法让你全身而退,今晚是你唯一的机会,戌时五刻来后山,有口从地下不断冒泉的潭,无论你来不来我都在那里等你。”
他深深看了贺兰臻一眼:“老头子一直很想你。”
话毕翻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