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钧并未想到,自己无意吩咐下去的一句话,竟然被秦执极好的耳里听见,江湖高手,耳目灵敏到如此细微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心生畏惧,背后渗出冷汗。
头顶的光晕渐渐放大,赫连钧明白,如若此刻再不应下秦执的要挟,那么丧生于此的,将是千百名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禁军弟兄们。
他于是下了马车,走到秦执跟前,与他对面,眼见着秦执缓缓放下了众人头顶如白昼一般刺眼的辉光,沉声应喏道:“秦氏主君,为礼之人,当知何为君子,”
“君子一诺,重逾千钧,”秦执笑着将那白晕收了些微的力度,只留下五分温度,望着赫连钧某种冷意宣然:“赫连大人出身中州,想必比秦某更知何为礼数,而君子和而不同,情怀坦荡荡......”
赫连钧道:“无故杀生害命,枉为君子。”
“赫连大人为君主图谋何事,至今不能言。”秦执冷了声息,将光晕再度收起两分,只剩三分余热,身后禁军见状即刻应赫连钧之命上前将人围了起来,有的拿绳索近前,临到三步之处,秦执仍未有所动作,只是继续问道:“若我应你,此局不论生死成败,一诺不改,你又可否信我为人,也如仪应我此诺。”
眼见得面前之人隐有息怒之势,赫连钧回眸望了身后数千禁军一眼,止住禁军拿绳索上前的脚步,转头回秦执道:“既然秦主君如此坚持,钧便应你之请。可如若秦主君出尔反尔,杀伤我命,来日小子赫连渠原,必将为某清算。”
“江湖人快意恩仇,这是自然。”秦执应他一声,将方才放出来的白晕光圈全然收回去,气守丹田,如约应喏于赫连钧。
“那么,出招吧。”赫连钧展开架势,以守为攻。
秦执将自身真气化作一刃利剑,当头袭过去,赫连钧错步一展,看似身在原地,实则瞬移出六寸以外,意图叫秦执扑空一剑,秦执则闻声辨气,向着赫连钧身法错步后的身形,极其精准地砍过去。
这一剑,竟是直欲中命门方向的生死对决,往赫连头顶的百会穴袭去。
雕花刻叶的旧木方窗子,映着四月底微有些凉的夜雾气,打在窗纸上,昏黄如灯烛般的窗纸,上头刻有一根纤长柔直的玉白指头,正沿着窗棂边沿刻画花样子,小屋内炭盆余暖,燃着春夜里最末的一点寒气,缓缓升入半空。
紫檀放下手里的对账用的品名册,走向刻花样子的叶青,对她询问道:“已酉时正刻了,怎的还不见白桦,可知人去了何处?”
叶青想着,造坊司里的差事按时按点,照常理推论,人总该下班以后回到宿舍里,她三人自四年前便住在一处,因不假思索地回道:“造坊司明锐姑姑虽说人尖刻苛刻,可却从不会迟延给宫女们放假的日子,今儿倒是特例。”
“少耍些嘴皮子。”紫檀倾身合上窗叶,将叶青摆弄窗棂的手拉过来,细声嘱咐道:“造坊司内,常日唯有我姊妹三人相依为命,如今人逾时不归,你倒还有些闲心去思量奴婢们的窗棂子来日如何雕刻,还不快出去寻人!”
说着,将叶青不由分说地推着背赶了出去,叶青三步踉跄罢了,回头却被紫檀推出门槛儿,刚想要分辩一句,便见人连门带窗地全都给扣死了,临了还撂下了一句吩咐:“寻不到人,夜里不许回来,禁寝。”
咱们篆刻堂的奴婢,不就是司录如何刻花样子的嘛!叶青不由腹诽了两三句,又想,我又不是御前的差,不思量自己房中的窗棂花样子,难道还思虑皇上!
愈想愈气,反而愈不能想,不免吞着气,返身暗骂了一句:“紫檀姐姐真是会给我找差事!”自己不去,反倒让我去.......哼!
边骂着,边往造坊司的方向去走。
叶青叩了叩造坊司的门,见四下无人应门,转身欲走,内中的一扇小门忽地开了,将一盏油灯递出来,叶青亲手接了灯,待问道:“公公是哪里任事。”
内中人不答一字,伸手出去,一用力将人拖着袖子拽了进来,便揉着叶青胸口衣裳,对她上下其手地作弄起来,叶青给人揉弄得气喘吁吁,意图推开人,喝骂:“哪里来的腌臜种子,谁教的你们礼数!”
“内廷司里,黄公公便是天大的礼数。”那小内侍始终不曾露出脸,细声嘘着,手下加急地揉弄着叶青衣衫,似乎在寻找衣领的扣子,却尚未寻到,跟着,笑出一句轻细的:“叶青姑娘旧日里小姐做派惯了,想来是看不起我等阉奴的。可姑娘再如何瞧不起奴婢,造坊司上头还顶着内廷司,咱内廷司的主官,还是黄公公。”
造坊司内的宫人早下了值,至今叶青仍未能看得清此人面目,手中油灯忽地似是无风自动,明明灭灭了一阵,她强忍下浑身的不适,用双手举起那盏煤油灯,掀开油灯上遮罩着的琉璃盖顶,对着此人的额头,便泼了下去。
夜色深寂,才被两列禁军押送到了朱雀门外的白桦并未听见她二人夜寝中的余思,脑中思绪翻飞,全是白日里内廷司只低了黄勾一等的李烨强行令手下小内侍猥亵宫女之事,边想着边往前走,不意未抬头,竟迎面撞见一人。
这人一身硬质地布面黄灰色的衣料子,瞧质地是上上等的材质,白桦忍不住往那人领口处翻折下来的折角看去,见这衣上的领子如同折纸一般安安稳稳地呆在颈子两侧,那人脖颈不长,却给衣料子衬得如玉丰神,她见衣识人,忙忙福下身去便是一个对上之大员的宫礼,却被来人扶起。
双手交触,小宫女仿若触电一般地将手往后一缩,连紧紧被规束在柔缎软绸内的白皙细颈也禁不住缩回了半寸余,望着来人的眼神有些怯生生,小鹿一般的。
“长公子。”
“长公子。”
......
周遭一人人对他的呼唤使她惊觉,此人竟是赫连大人家的长公子赫连渠原,传闻此人年方二十便已然出使交州,是中州远近闻名的舌辩臣,白桦禁不住逾越礼制地,又瞧了赫连渠原一眼。
赫连渠原问道:“何事慌急如此,便是这个女子?”
这两句话前后并无一丝关联,却甚是奇妙地凑在了一块儿,白桦的思绪转得极快,须臾断定此人的思维必定比自己转得更快几分,才能将看似慌急的一件事条分缕析,毫无关联地联系在了一起。
“禀公子,造坊司内奴婢泼伤了一位小公公,现正拿在禁军处。”往来巡逻的一位禁军脚步急慌慌地走了过来,对着渠原礼罢报道。
赫连渠原粗长的双眉一拧,急切道:“内廷司的事故,怎的寻到了我禁军处,九卿内宫各司其职,不该禁军们管的事,你缘何插手。”
“因前事病倒了绯罗宫中的颜娘娘,卫尉特有吩咐,说世家五门本为一体,同生同死,叫禁军处额外看顾着中宫娘娘的差事,连管着罪奴狱。”禁军思忖一瞬,即抬头询问道:“怎的,罪奴狱出了事?”
“便不出事怎的就轮到了你们当差!”渠原双眉拧得愈发深紧了,想到父亲或许当真曾吩咐过这样的话,厉声训斥人道:“便是卫尉不要命,越权愈了中宫的权柄,你等身处禁军之位,也该思量自家性命,一家子妻小不顾,也敢胡乱夺涉奴狱!”
话至半,自朱雀门内忽地便被另一位无名的小禁军拉出一位女子来,她领口微微掀开了一角,胸前衣衫显然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渠原见状,非礼勿视地垂下头,含着羞窘恼怒地压着火气,问道:“姑娘姓名,来此是何故。”
他虽是明知故问,来的女子答得却有头有尾,将自己稍有些散乱的发丝往颈后撩拨开去,便跪下来,如同罪奴狱中呈状般地诉:“奴婢叶青,乃旧日罪医叶氏玉祁之孙女,因家罪被贬入奴籍,充入造坊司七年,至今在篆刻堂中任职,我与紫檀白桦姊妹三人,三年前相依为命结为金兰,至今夜深,奴姊妹白桦夜寻不见,唯恐遭人辱亵......”
“姑娘此来,不为诉状?”赫连渠原讶然的眸光微闪,隐隐有些欣赏地望着她,因又想道,开国时赫连氏与叶氏同为世家,不过叶氏世代行医,从来与朝堂党争无涉,只不知因何故卷入了前朝的一桩偷贡品的大案里,满门处斩后,唯独留下一脉女眷,这叶青,便是那叶氏老御医嫡亲的长孙女,算来,与他还算是宗亲同门了。
因这桩亲缘,不免垂下眸子,多看了她两眼,又忍不住余光瞥着人问道:“叶姐姐此来不为求告什么人,只为了寻一个白桦出去?”
叶青眼底清白的辉光闪出来,如仪跪禀道:“禁军从不领奴狱的差,奴婢因何来诉?”紧跟着,又陈词道:“便是出了人命样的官司,也不该寻到禁军的岔漏上去,国朝自然有国朝的法度,因我一人之事,而牵累禁军百千之数,奴婢于心不忍。”
“若只是寻人......”赫连渠原思忖了稍许,将手旁侍立着的白桦推在身前,对叶青道:“姐姐倒不如领了她回去,教人莫要平地起是非,扰了中宫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