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个子高瘦的青年男性站在小摊前，他穿着一件深蓝色棉工装，领子竖着，挡住半张脸，戴着黑色的线手套，脚上是一双旧皮靴，脖子上随意地绕了一条墨绿色的围巾，背上斜挎着个旧旧的灰色帆布包。
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邋遢。
“刘医生……”
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他怎么来这里了？
池安看见刘医生还有点意外。
“你来这干嘛？”池安将目光收回，问了一句就蹲下了。
“还能干嘛，买烤肠啊~”刘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绕到摊位后方，他低头看着拆烤肠包装袋的池安露出一脸嘲讽的笑。
“现在全小镇都知道镇小学有个老师穷到改行卖烤肠了哟~！”
这家伙欠欠的死样子真是讨人嫌。
池安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问：“你不是来买烤肠的吗？你到底还买不买？”
哟，不会真的穷到卖烤肠了吧……
刘医生挑了一下眉，开始输出：“买啊，谁说我不买了！你都不说怎么卖的我怎么买？你就是这么对待顾客的？你老板不扣你工资吗……”
听这人说话真是纯折磨啊！
他大爷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磨磨唧唧的？？！！
池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废话：“烤肠五块钱两根，十块钱四根！我看你还是买十块钱的吧。”说着，池安站起来就去给刘医生串烤肠去了。“要买赶紧付钱！”
“为什么我不能只买五块钱？”刘医生提出问题。
“你的嘴太大了，两根的烤肠堵不上你的嘴，得四根才行！”池安说完就把装好的烤肠给塞到刘医生手里了。
正好还剩下最后四根卖不出去，塞给他正好。
刘医生握着手里那袋滚烫的烤肠：“……”完全败北。
把手里的烤肠塞给刘医生，两人离得近了，风突然转了向，一阵风迎面刮过来，池安的鼻子耸动了两下忽然在冰冷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恶臭。
“……！”反应过来的池安瞬间跳到一旁，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刘医生：“你丫又掉茅坑了啊！！！”
又，为什么要说又？！
刘医生无奈地解释道：“我没有掉茅坑……只是刚从猪圈里出来而已。”
“……你在地上捡猪屎玩了？！！！”惊慌的池安一边说着一边捂住鼻子往后退去。“你身上这味……yue~~！……这味风一吹，街头狗都要躲着走吧！！！”
“隔壁镇张叔家的猪得了肠炎，让我过去看看……”
在那一瞬间，绿的黄的屎粑子一下就从粉扑扑的上帝之眼喷了出来，哪怕是刘医生早有心理准备，及时躲闪，躲过了屎到临头，那也难免中招——
——衣服上沾到了一些。
拉稀的猪屎味偏偏又很特别，腥中带酸飘香十里……
“……我怎么知道它会在检查□□的时候突然喷射啊！”
刘医生一脸苦逼相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关键是事后，那头（当事猪）发现有人动它的屁股，还很不高兴地扭过头去喷口水。
池安挪着步子转着弯站到了刘医生的上风区，终于觉得能够顺畅地呼吸了，这才忍不住吐槽道：“真邪了门了，当兽医又脏又臭又危险，你当初干嘛要改行啊？？！”
被骂这一句，算是被人捅到心窝了。
“你以为我是真乐意当兽医呀！”
刘医生倒是觉得有点委屈了，他说道：“当人医也一样啊，一样又脏又臭又危险，每天睁眼就怕手机响，永远有突发情况。夜班连着白班，回家倒头就睡，刚闭眼电话又来了。吃饭是奢侈，睡觉是运气。节假日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准备病例、写报告。病人好了没人说你一句好，出了事第一个骂你。明明全力抢救，到头来……到头来还被质疑因为没收红包所以没尽力……”
刘医生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池安看着他这副惨样感觉他快哭出来了。
说着说着，吹着冷风的刘医生顿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哑着嗓子感慨道：“……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还得提防病人家属情绪失控，上一个没躲掉的，已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那还不如屎到临头呢。
好惨。
池安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了：“……”
看来当医生给人看病也确实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么看刘医生辞职好像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现在只是说起一句就这样了，估计再在医院待下去人都要疯了吧。
上回去医院给十九挂号挂到的医生好像也是压力很大的样子，年纪轻轻头发掉光了啊……
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到心碎的刘医生迅速躲过身去，逃离了池安的目光。
似乎是在擦眼泪……
池安保持了礼貌的沉默：“……”
哇，真的哭了啊。
这学医的心理伤害也太大了吧。
“姐姐！”
这时候，十九脸上洋溢着笑容非常欢快地朝着这边走来了。
但走着走着就不对了，十九走到两米开外的位置停下来并开始咳嗽。
“咳咳……”
什么味，好呛啊……
……嗯，熏眼睛。
十九在原地站得越久越觉得呼吸困难。
池安走过去把快要被熏傻了的十九拎到自己身边，转移到了上风区的安全的阵地。
“嗯……”十九把脸埋在了池安的肩膀处用力呼吸，有点迷糊地小声哼唧：“好臭……”
池安拎着十九的后脖颈子，让她抬头。
十九眼睛一圈都是红的，眼泪也快要涌出来，在眼眶里直打转，鼻子抽着，嘴巴撇了撇，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委屈又憋闷。
小十九把脸撇开，抱着池安的腰，又把脑袋埋到她的胸口了。
池安：“……”
看到十九被熏哭，池安有点恼火了，她抬头看向另一边背对着她的刘医生，对着他喊道：“那边内个！你先别哭了！你要不然先回去洗个澡！”池安的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躁不耐。
真是的，知道自己身上臭烘烘的，就不能先在家洗个澡再出门上街吗！！！
这都已经危害到公共安全了！！！
“……谁哭了！”
被人嫌弃的刘医生抬手把眼泪一抹，转过身来了，他嘴角紧绷，说话时声音发哑，像是每个字都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你以为我真是没事干跑这里来买烤肠的，还不是我妈听说你在这卖烤肠，知道你没回老家，让你去我家吃年夜饭……嗝……反正，我的话带到了，你爱来不来吧……”
啧，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真难看，真丢人！
池安刚才心里涌现出来的同情已经因为十九的眼泪消耗得荡然无存了。
“十九啊……”池安很快将目光从刘医生的身上收回来，摘了手套捧着十九的脸给人擦眼泪，温声细语地去哄：“乖啊，咱们不哭了嗷~~”
过了一会，十九终于缓过神来了，她眼泪朦胧地望着池安又笑起来，把手里的红票子举了起来：“姐姐，我领工资了！”
池安放下心，整理了一下她头上的帽子，将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捻到一边，看着十九被风吹红的脸颊，她笑着说道：“那太好了，我的小十九也可以自己挣钱了……”
池安感慨着说出这句话，倍感欣慰的同时内心中生出了一股酸涩感。
是啊，十九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她不仅能够在生活上照顾好自己，也学会了同人交际，也已经学会自己赚钱了。
好像即使是不需要她，小十九也可以独自生活了一样。
她也就没必要担心着……担心着自己离开后，小十九会过得不好吧。
池安的情绪陡然低落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十九则是扭着头想要寻找着刚才臭味的来源。
臭味好像已经消失了……刚才那里好像站着一个人来着？
“姐姐。”十九扯了扯池安的衣袖，问：“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哦刚刚那个人啊……”
池安伤感的情绪里回过神来，终于望向了刘医生刚才站着的地方。
“人呢？走了？”
刚刚还捂着脸落泪的人已经消失。
池安往更远处看去。
赶集已经结束，人群都散了，街上半天也就能看见一两人走过，带着无边寒意的冷风依旧是一阵一阵地刮着，烤肠摊的地上落着零星的竹签和被踩瘪的纸杯，飘着淡淡的烟火味和油香。
此刻冷清的街道，让池安对过年这个节日有了实感。
大家都回家了啊，他们都是有家可回的人啊……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边过年呢。
池安低下头。
确实是有点想念父母了。
池安很清楚，父母是对她有爱的，虽然爱的不多。
这份不多的爱也是有前提的。
这份爱需要她扮演一个乖巧懂事任人摆布的女儿，需要她找一份符合他们期待的稳定工作，需要她找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对象，在合适的年纪结婚生子，取得世俗社会所认同‘成功’。
一但池安表现出想要挣脱束缚意图，和蔼的父母又会换上一副面孔，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就在池安游神之际，十九牵住了她的手，仰着脑袋看着她笑：“阿姨说，今天这里不用收拾，我们可以回去了。”
虽然生活总是操蛋又悲催，但起码现在还有可爱的小十九陪着她。
池安将糟糕的情绪收回，回握住了十九的手，笑着说道：“好，我们回家。”
对了，刚刚刘医生在后面好像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
好像……
走在回家的路上，池安忽然回想起来了。
……年夜饭啊？！
他说，他妈让她去他妈家里吃年夜饭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