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锅里金黄的油烧得滋滋作响,将肉和菜都烧得滚烫,冒起白白的烟雾,香味也随之升起,洋葱和青椒的味道,有点呛呛的。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一桌一桌的人在说话,小孩在喊叫,蓝天欢拉高嗓门说话,岑琰才能听清楚。
“其实我都不知从哪儿说起,这个事好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头,我只知道它是在什么的时候结束的,嗯,也许算是结束了吧,毕竟我爹是真的死了。”蓝天欢噗嗤笑出声,“我就是这么骂高平的,但我觉得这都不叫骂人,因为我看见我爹棺材板的时候,别提多快活了。”
“我爹是个小学老师,在乡镇小学教语文的,老古板一个,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把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从小对我要求就很严格,我上幼儿园他就教我读一年级的课文了,说老师的孩子要走在前面,那时候笔都拿不稳,生病了都要被他揪起来写拼音。
上了小学就更糟了,如果有任何考试没考上95分,他就要骂我,在饭桌上说我考这么差,有什么资格慢慢吃,有时候他骂着骂着上头了,马上就会叫我别吃了,去跪着,跪在桌子旁边,我也没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做。”
“如果跪着的时候哭,他还会说哭哭哭,你还有脸哭,姑娘家家的,只知道通过哭来骗取别人的关注,只知道通过哭来解决问题,可是我哪里忍得住,他越说我肯定哭得越惨啊,心里一边还在咒骂他,发誓以后绝对不给他买房子买车,不给他养老送终。”
岑琰问:“你这叫咒骂么,还没有我们骂高平厉害呢。”
蓝天欢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我这么想,是因为他从小就念叨,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给他买大房子,给他养老送终,所以我那时候能想到的报复他的方式,就是这个了。”
“怪可爱的。”
“你快吃啊,”蓝天欢筷子指了指锅,“我边讲边吃动作很快的,你也别闲着。”
“嗯嗯。”岑琰象征性地随便夹了一筷子,也不知道夹的是洋葱还是青椒还是姜,反正塞在碗里了。
“那个时候他不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起来,因为有一次天都黑了,我特别害怕,作业也还没写完,以为他把我忘记了,就自己爬起来写作业了,结果他从房间出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叫你起来了吗?你从哪里学到这种偷奸耍滑的把戏的,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
我心里很着急,又委屈,哭着跟他解释说今天有很多作业,再不写就写不完了,他就说那你跪着写,我就只能拿一个小小的塑料板凳当桌子写作业,那种板凳上都有洞嘛,还凹凸不平,写着写着就写破了一个小洞,把我给急得呀,恨不得跳起来。”
蓝天欢哈哈大笑:“那时候太傻了,其实只是一个小洞而已,哪有那么夸张,但心里就是觉得完蛋了,今天被我爹捏在手里,明天交上去的作业有一个大洞肯定还要被老师骂,我一个都不想面对,还不如死了算了,可伤心了。”
说完她猛地大叫:“对不起!”
“怎么了?”岑琰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蓝天欢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又后悔又好笑地指着吃饭的锅:“讲得太投入,唾沫星子满天飞……”
“……”岑琰无奈地闭上眼,“你继续你继续,我不嫌弃你。然后呢?你不会真的干傻事了吧?”
蓝天欢摆摆手:“那可不会。我刚这么想完,就觉得闻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味道,黑黑的,凉凉的,一种吸进去却像被掏空了一样的,青草跟河水的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听你的描述好神奇。”岑琰问。
“后来我们学校组织给烈士陵园扫墓,我发现那个味道像是坟的味道。”
“坟的味道……”岑琰用力地去幻想,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大概就是要死了的味道吧,总之那天我跪在那儿写作业,觉得心里非常地悲凉,像是全世界只剩下我,谁都感受不到了,心里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一样难以被填满。我觉得好难受啊,怎么会这么难受呢?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果这是要死的感觉,那可千万不要!”
蓝天欢阴恻恻地笑,“但是这种感觉一定要让蓝峰尝尝,蓝枫是我那贱爹的名字。那天晚上我睡觉之前就在他房间门口放了几颗玻璃珠,希望他摔死,结果他并没死,太遗憾了。”
岑琰也觉得好笑,然后问:“看来你的老师并没有因为你作业上的洞骂你。”
“对呀,当时我太感恩戴德了,她只是把我叫到跟前,说蓝天欢同学,下次不要玩作业本,不要在本子上戳洞,明白吗?我那个感动得,眼泪恨不得留了三里地,从此我就赖上老师了,后来成绩就一直挺好的,而且跟教我的老师关系都很好。”
“那你爹那样……你从小都是这么过的吗?”岑琰问,“还是……只有这一次是这样?”
“蓝峰发疯是持续性的,根本不会改好,他一直都是这么整我,但是上了高年级我就学尖了,反正学习对我来说不算太难,那就认真学,考试的时候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给他借口骂我就是了。后来被惩罚的次数少了,但是我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的,特别累。
累不在于我花多少精力学习,而在于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来胆战心惊,非常疲惫,但没办法,我真的害怕得很,特别怕跪在漆黑的夜里,窗子外的家家和谐的灯火和欢笑那么明显,而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腿没有知觉,一边担心作业,一边担心蓝峰是真的把我忘了,一边还要忍着不哭——虽然根本忍不住。所以我宁愿事事都多考虑一点。”
岑琰苦恼地歪了歪脑袋:“你就从来不想着反抗吗?”
“唉,亲爱的琰琰姐姐,我从生下来就被他捏在手里,根本学不会反抗两个字怎么写好吧。所以我这个人,从来不怀念童年,我永远不要做回小孩。童年不过是人类的封印期,那时候我们明明能感受到世界上所有的酸甜苦辣,欢喜和痛苦,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只能任人宰割,跟牲口没有区别。
我那时候可绝望了,放学都不想回家,只想逃,可是你看,三毛可以逃学,可我这样的,一个孩子不回家,还有哪里可以去,能逃到哪里?”
岑琰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那你妈妈呢?她都不帮你说说话的吗?”
“这个嘛……”蓝天欢顿了顿,好半天才斟酌好措辞,“我五岁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妈出门打工,十年都没回来过。我小时候恨我爸,更恨我妈,觉得她丢下我一个人去外面过好日子了,把我留在地狱里,每次咒我爸死的时候,把我妈也连着一起。”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谁:“后来长大了,也就明白了,不是的,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虽然我还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她也很不容易,而且她没有错。”
上辈子这时候,她和白欣的关系势如水火,后来渐渐得长大了,母女关系才缓和不少。
岑琰生气急了:“你爹……不对,蓝峰真是个疯子!他怎么、怎么能……怎么能这么……”
她拧起眉毛看蓝天欢,眼神既倔强又愤怒,蓝天欢知道向来不会骂人的岑女士词穷了,赶紧递话过去:“那么贱!那么不要脸!”
“就是,那么贱、那么不要脸!”岑琰捏着拳头,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玻璃杯都震得抖三抖,引来许多人注目,她才红着脸低下头来。
“那,你讲起他,还会伤心吗?”岑琰问。
蓝天欢心里其实说不准,但不想岑琰担心,于是想也不想地:“也许是不会,肯定不会!”
“那就好。”岑琰松了一口气。
蓝天欢笑嘻嘻地安慰她:“不用替我难过,蓝峰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我亲眼看见烧成灰的,放心吧,就算把他的骨灰拌成泥浆他也蹦跶不起来了。”
“是啊,”岑琰怅然道,“他不会再来害你了。”
“就是就是!”蓝天欢给她夹菜,“多吃!反正他是没办法再对我发起物理攻击了,我给你讲讲他的怎么死的,让你舒服舒服。”
“好!”
“简单来讲就是,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慕名利的人,我初三那年,他升了个小官,管学校食堂的后勤,把人家学生的营养餐费用给吞了,不知道被谁举报了,被查了。”
“不知道是谁?”岑琰怀疑地看着她。
“好吧,是我。”蓝天欢两手一摊,“我可是正义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啊,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
“然后他被判死刑了吗?”
“那倒是没有,他那段时间惊魂不定,有如惊弓之鸟,好像在家听见警笛声,就跑到我们家顶楼跳下去了,我那会儿在中考呢,不知道具体情况,反正考完最后一门试回家,得知了他的死讯,简直是喜极而泣,隔壁老大爷还夸我孝顺呢。”
两个小人捂着嘴像仓鼠吃苞米似的偷偷笑起来。
“之后你妈妈有没有回来呢?”
“有啊,现在就是她在带我,她在我们那儿开了个米线店,本来是想来明光区的,但房租太贵了,就还是留在咱们县里了。”
“太好了,”岑琰露出舒心的笑容,“母女俩过上了令人羡慕的生活。”
蓝天欢道:“其实刚开始我还觉得,如果我爹不死,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介意了很久,后来才释怀的。其实她走的时候跟我说过,叫我等她,我应该相信她,会回来找我的。”
岑琰拉住她的手:“我也相信!你刚才说对那个老师感恩戴德,说起来,其实我也一直都很依赖老师,好像是把老师当做了心里的支持一样,所以才一直都有认真学习的。好像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老师会夸奖我,在意我,问我有没有生病,教我各种东西。”
“嗯?”蓝天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张大眼睛,“你又是什么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