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历宣平十五年腊月初七,雪簌簌的下了一整夜,天明时才刚刚放晴,花园草木皆被压弯了腰。
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们却不敢偷懒,都早早起来打理起园子。
虽然如今这别院里住着一位似主人又不似主人的姑娘,但三天前人被送来时,满园的人可都看到了,那人是被世子爷一路抱着进的屋。
世子爷赶着进京复命,并未久待,可身为奴仆,首先就得会察言观色。
满车的绫罗绸缎、上好的胭脂水粉、一匣子金银首饰,简直晃花了下人们的眼。
能被世子爷如此对待之人,又岂是私下传的区区一小门小户的侍妾。
季姑娘被送来时高热不退,不便赶路,遂被周世子安排至黎安城别院休养,此处离京城尚还有四五天的路程。
别院偏院,两名婢女抬着托盘站在屋门廊下,此时,一名丫鬟自门内掀起帘子,唤了一声:“都进来吧。”婢女低头进入。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一名少女身影正坐在镜前梳妆,服侍的丫鬟动作利落的绾了个普通的双平髻,发丝上束着湖蓝色的锻带。
一阵香风袭来,正在布早膳的婢女偷偷抬眼,只见那女子粉黛柳眉,薄唇含杏,一汪春水似的眼眸似嗔似喜,婢女差点被这副美人图给迷了眼,幸好同行的婢女轻掐了下她的腰间,惊的她赶紧低头布膳。
季希音来到桌边坐下,贴身丫鬟春念已经为她舀好一碗鸡丝梗米粥,又往她面前的盘子布了几个小菜,方停下看着她。
季希音看一眼桌上的米粥加八个小菜,这已经是在她的要求下减少的分量,比起前几日醒来面对十六个菜品的早膳,数量太多看着反而没食欲。
季希音本来浑身酸软,头疼恶寒,过得浑浑噩噩,这几日在贴身丫鬟的精心照料下,按时用药,又有舒适的别院修养,终于养好了些许身子。
她为何会出现在王府别院成为众人口传的世子宠妾,要从十日前说起。
季希音父母在她十二岁那年失踪,家中忠仆拿着她母亲留下的一封信带她投奔雁归县县令府的姨母一家,雁归县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地处偏僻,也没什么特产资源,因此县令府并不如想象中富裕。
姨母待她不算亲厚,却也不曾薄待她,姨母怎么教养自己的女儿,也一样教养她,衣食无忧再加上她聪敏谨慎,安心过了几年官家姑娘的日子。
只是那功利心重的姨父利欲熏心,竟在打听到贤王世子路过雁归县之际,哄骗姨母出城斋戒祈福不得打扰,给她下药送上了贤王世子的马车,待她醒来,已出城一日有余。
“姑娘,你终于醒了。”春念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幸好,贴身丫鬟春念和夏想看她昏迷不醒,担心她有什么闪失,哭着求着跟上了马车伺候。
季希音在春念的讲述里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她惊怒家人的背弃,也担心自己的将来。
十六年的谨慎性子让她没有大吵大闹,既然贤王世子收下了她,那么断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所以她得尽快想好对策才是。
“世子,方才我听声音,好像季姑娘醒了,您看接下来如何安排?”侍卫砚平敲响车窗,靠过来轻声请示。
周暄放下书本,掀开车帘。只见他眉目如画,身穿一袭月白锦缎长袍,袍身上绣着翠竹暗纹,领口处缀着银狐毛,既显身份又不失儒雅。
他眸光深沉,眼眸里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情绪,又像是压抑着某种锋芒。
周暄:“可有吵闹?”
“除了一开始听到丫鬟的哭诉声,属下未曾听到季姑娘的声音。”砚平摇摇头。
周暄眼里掠过一抹诧异:“哦?这么听话?你安排送些热食过去,好生照看。”随后仿佛不感兴趣一样,不再多言。
砚平觉得世子语气也太平淡了,壮着胆子进言:“世子,您不是说按宠妾来演吗?您都不去看一眼怎么宠?”
周暄眉峰上扬,睨他一眼,吩咐道:“停车!”
待马车停稳,周暄跳下马车,砚平赶紧接过玄色绣金丝的大氅跟上,只见周暄几步来到后面马车旁,静默了一瞬才隔着帘子出声:“季姑娘醒了吗?身体可还好?”
季希音正捧着茶盏小口喝着温水,突然听到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差点没端稳,一旁本还在啜泣的夏想也吓得捂住嘴巴噤了声。
春念突然想起姑娘一直昏睡,不曾见过世子,忙以口型回复:“世子的声音。”
季希音深吸一口气,挪了挪身子靠近车窗:“多谢世子关心,小女并无大碍!”
内心却气得不行,暗自将周世子骂得狗血淋头:我都被你掳走了怎么会没大碍!假仁假义!色利熏心!
“无事就好,好好休息。”说完这句,周暄便干脆利落转身折回前面马车。
季希音懵了,她都在想要是这登徒子敢上她这辆马车,她是给他踹下去还是不能踹?
才追过来的砚平也懵了,这么快?随即噔噔噔抱着大氅往回跑。
季希音掀开一角车帘,刚好看到周暄钻进马车的身影,她蹙着眉间喃喃:“到底怎么一回事?”
“世子,宠妾这么简单吗?和戏文里不太一样啊!”砚平索性也跟着钻进马车,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世子。
周暄双目半阖,漫不经心地道:“那你觉得,本世子还应当场再做些什么?”
砚平内心腹诽,口中念念有词:“属下是觉得,既然世子打算将此女子作为宠妾的名头带回京城,来避开世家贵族的贵女联姻,那咱们是不是演的再真一些?”
见周暄并未反对,砚平继续念叨:“戏文里多有,达官贵人的宠妾,在府中是兴风作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外面也是趾高气昂丝毫不把正室看在眼里。”
在世子眼神变冷之前,砚平赶紧改口:“当然,世子金尊玉贵,自然不必上赶着哄季姑娘,但是,明面上可以做好看点,属下昨日看过,梁县令只让季姑娘的丫鬟收了两个贴身包袱就跟来了,换洗衣服都带的不多,更何况其他物品。世子可以多赠与些珠宝首饰,姑娘都爱俏,想必季姑娘也吃这一套,日后她也好听话不是?”
周暄虽已弱冠,可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一片空白,听完砚平所言竟觉得有些道理,缓缓点头:“你去安排就好。”
砚平:“还有……”
“要说什么快说,别吞吞吐吐!”
“属下不解,梁县令如此大胆都直接塞人了,就算世子爷有安排,可您好似也没有要处置他的意思。”
“梁县令生性胆小,雁归县也不富庶,他所求不过是想要我能在他三年期满后帮他调任个好去处,暂时留他在这,对朝廷之事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因此,路过下一个城镇时,季希音就收到了一匣子珠宝首饰并百两银票,说是世子还有其他事情,她们三人可以在侍卫陪同下去随意逛逛。
季希音心思百转,她偷偷写了一张纸条给春念,让她找借口要买些果脯蜜饯,按纸条买了些草药回来。
晚间,季希音猜想周世子此趟回程应是不想再遇到如自己姨父那般的招待,因此未曾惊动本地官府,直接包了间客栈入住。
房间内,夏想坐了一天马车,太过疲累已经睡着,春念听季希音吩咐,提了一壶热水回来。
只见屋内季希音坐在桌前,正用匕首切碎草药,再放入杯盏尽量用勺子挤压,头也未抬:“把门关好,声音轻点。”
春念看她忙乎半刻,杯中已混合了半杯黑色的草药汁,她忐忑不安地问:“姑娘,你不会是想毒死世子吧!”春念说出口又吓得捂紧嘴巴。
“怎么可能,我有那么蠢吗?这玩意谁喝的下去?哎!只有我喝的下去。”季希音双目灼灼,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春念瞪大双眼,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啊!”
“嘘!”
听了季希音解释,春念才知道,这是她从父亲留下的游历手记中看到的方子,吃下后会让人高烧不退三日以上,和风寒急症类似,因觉得罕见便记录下来,没想到季希音今日打算一试。
“春念,你记着,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夏想藏不住事就让她以为我真病倒了,待明早我烧起来,你再去唤人。”
略一沉吟又郑重的补充道:“最好能让世子觉得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我可不想当劳什子侍妾,让他抛下我最好,大夫开了什么药你能倒就倒了,短则三日多则五日,我自会烧退醒来。”
可是季希音千算万算,实在没想到,等她醒来,看到的是竹青色暗纹纱帐,盖的是素软缎蝶纹锦被。
按春念的话说,她烧得面色潮红,拉着来探望的世子袖口使劲说胡话,也不知世子听清了什么,反而安排大夫随时伺候,留了贴身侍卫砚平听候差遣,还找了此处别院安置她,说是让她养好身子再进京不迟。
季希音身子渐好,开始思索起接下来的打算。别院有侍卫守卫,别说她了,春念都轻易出不去。
幸好贤王世子没有留下来,否则哪天世子心血来潮要她去侍寝,她担心自己一刀子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