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修士之中,走出一个蓄着唇髭,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他抬起下颌,用眼角看向亦照君,眼神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我们还真是有缘,途经这小地方,竟能无意间得知你的消息,看来老天还是站在我这边,终究在你寿终正寝之前,让我找到了你。”
亦照君冷哼:“我做了大半辈子寡妇,竟然还没把你咒死,真是祸害遗千年,死王八命真大。”
花复秋并不在意她扯这几句口舌之快,只面无表情道:“你如今修为全无,老成这副鬼样子,那秘密守着还有何用?带进棺材实在可惜,不如交给我,让我用这无上秘法,让宗门无尽辉煌,如何?”
亦照君唾道:“要动手就赶紧,少说你那套令人作呕的废话。”
花复秋无所谓的笑了笑,看向亦照君身边的应空:“这是谁?难道你又有了儿子,还是孙子?我以为,从那之后,你应该再也生不出孩子了呢。”
亦照君道:“你的话实在太多了,没人告诉过你,这样很恶心吗?能不能干脆利落一些?”
花复秋眯起眼睛:“看来你确实是活够了,一代天之骄女,龟缩在此,活成了区区蝼蚁,确实不如早点死,不过,临死之前,你确定不问一问女儿的近况么?”
亦照君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花复秋佯作诧异道:“你该不会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忘了?十月怀胎,母女连心呐,这些年,你难道没有一刻,曾感知到她的痛苦吗?”
“宜儿,不是已经……”
“我骗你的,”花复秋残忍地笑起来,“宜儿并非出生时就没了呼吸,而是被你自己,亲手做成了生灵胎啊。”
亦照君捏紧拳头,身形一晃,应空撑住她的手臂,才没让她倒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从未……”
花复秋冷冷道:“怪你记性不好,难道你忘了,我重伤那回,你亲手将一婴灵制成生灵胎,准备用来为我续命……那是谁的孩子,你竟没有丝毫感知么?”
亦照君颤抖得厉害,花复秋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刀剑,仿佛再多一句,便会叫她万箭穿心而亡。
花复秋将她的震颤看在眼中,假模假样哀叹:“可怜我的女儿,被你这恶毒的母亲亲手所害,落得永世不得投生的下场!”
“是你,都是你安排好的……你重伤是假,那恰好出现的婴灵,也是你早早……”
“不错,就是为了让你施展秘术,你将那术法守得太严,我只能用此计谋……可惜,生灵胎之术的复杂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花复秋对月长叹:“那术法举世无双,夺天造化,能让你我,让整个宗门平地飞升,偏偏因为你那点伪善道义,弃之不顾,白白浪费。”
亦照君切齿痛骂:“花复秋,你猪狗不如,你死无葬身之地。”
花复秋见她情绪失控,满意道:“老太婆,悠着点,小心一口气上不来,我还没动手,你就先死在这里了。”
亦照君努力恢复冷静:“我死也不可能将秘术交给你,死了这条心吧。”
花复秋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不管过多久,你都是这个德性,我也不指望你会说出来,这次来见你,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露出恶劣玩味的表情,紧盯着亦照君的反应:“我虽不知完整的秘术,但经过多年尝试,我已用那半部秘法,加上宜儿,成功炼制出其他生灵胎,虽然效用有些折扣,但也够用了,你那一半秘术,我要不要,意义已不大,只是可怜了宜儿的魂魄,要作为引子,永世受苦了。”
“你……你……”面对此等六亲不认的恶贼,亦照君连辱骂他都觉得词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花复秋微笑道:“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到清算的时候了。”
他向着亦照君走近,应空想要上前一步,挡在前方,亦照君却拦住他。
花复秋有些意外:“你这毫无灵力的小子,是她什么人?劝你离远些,我宗门之事,不想牵扯外人。”
应空看着他的脸,记下他的相貌,冷声道:“我会杀了你。”
花复秋一愣,大笑起来:“这老女人身边的人,和她一样不自量力。”
说完,他抬手结印,两张阵网转瞬铺开,兜头而下,锁在应空和亦照君脚底,瞬间叫两人动弹不得。
亦照君脱力道:“杀我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婆子,挥挥手的事,至于用上这定身阵法吗?”
“没办法,”花复秋捻着手指,“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弄出什么咒术来折腾人,你先前打在我身上的咒印,可是折磨我许多年才消。今日我不与你计较这些私怨,只是叛出宗门的三刀,你得受着,这是我长隐宗的规矩。”
“你的长隐宗?”亦照君嗤道,“呸!不知廉耻。”
花复秋抹了抹脸,伸手接过身边弟子递来的长刀:“背弃宗门者,三刀见血,命由天定,这是宗门规矩,今日,便由我亲自料理。”
他走到亦照君身后,一刀斜劈,血肉横飞,将亦照君消瘦的脊背砍得几乎深可见骨。
被阵网锁住身体,亦照君连倒下都做不到,只能被固定在原地,任由花复秋慢悠悠绕到身前,生生承受他刺来的第二刀。
第二刀穿透腰腹,亦照君口吐鲜血,气息渐弱,已断无活路。
花复秋欣赏一番她的惨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毕竟夫妻一场,最后一刀,就免了吧。”
他抽出长刀,目光看向旁边的应空,却被那双染上亦照君鲜血的眼睛所刺,一时愣神。
亦照君艰难道:“这是……你我之间的旧怨,莫要……牵连他人……”
花复秋回过神来,大笑一声,将长刀抛给弟子:“我长隐宗是名门正派,各派楷模,今日到此,只为料理宗门叛徒,怎会做出伤及无辜之事呢?”
他打量着应空,好奇自己方才为何会被这全无灵力的小子镇住。
或许,是错觉吧,只怪这晚的月色,实在是亮得骇人,凉得骇人,月光下那黑漆的眼睛,竟无端给人鬼魅般的错觉。
那接刀的弟子犹豫道:“宗主,这人看着古怪,要不一道……”
花复秋抬手,没让那弟子继续说下去。
“只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罢了,杀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和前宗主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叫她曝尸荒野,就留着这小子,给她修坟安葬吧。”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扔在应空脚边,这才带着人,结阵破空而去。
阵网消散,亦照君血淋淋的躯体滑落,被应空接住。
滑腻的鲜血沾了满手,应空垂眼,看着只剩一口气的亦照君,知道她离死亡只剩一线之隔。
这天终于到来,只是他没想到,竟是鲜血淋漓的结局。
亦照君干枯的手掌勉力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
应空接住那只手,听见她在喃喃着:
“花复秋,杀……我的孩子……宜儿,解脱……”
“救出你的孩子,杀了你的仇人,这两件事,我会帮你做到,算是回报你这些年的照顾。”应空的声音很轻,但语气斩钉截铁。
亦照君神色开始恍惚,也不知听没听见,残喘片刻,她忽然回光返照一般,眼中重新燃起一点亮光,定定地望着应空:“我被男人……毁了一生,本不该再……可是偏偏,偏偏……谁让我遇见……”
她挪动手腕,费力地指向自己的衣襟,那里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亦照君绝笔,是封遗书。
亦照君确实准备在今夜结束自己的性命,只是一群不速之客,让她本该平静坦然的死亡结局,变成了痛苦和不甘缠绕的炼狱。
黯淡的眼睛望向应空,已倒映不出他的样子。
背对月光,他年轻的脸,染血的脸,如同幻梦一般失真。
这场幻梦,亦照君做了几十年,现在,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亦照君枯萎的嘴唇蠕动,似乎还有话想说。
应空耐心地等待,他终于等来了她的死亡,又接着等她最后的遗言。
亦照君艰难地牵动嘴角,却并非交待身后事,而是问道:“每年……除祟节……世人打邪祟的时候,你……痛不痛?”
应空眼睫一动,惊讶地看她,难言的震颤在胸口蔓延。
亦照君虚弱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不,”他摇了摇头,“不痛。”
“那就……好……”
亦照君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眼里最后一点光亮,渐渐暗了下去。
惨白月色下,桂花的香气在浮动,掺杂进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待我尸体腐烂,化成白骨,望君掘坟取骨,莫要太早,且等三年,年迈之状,已是不堪,实不愿腐败丑相,再入你眼。”
亦照君的遗书很简短,只有这样一个古怪的要求,但应空准备照办。
从那日开始,坨山坪乱坟岭,便有了闹鬼的传言。
众人都说,有个人影蹲在一座新坟上,动也不动。
白天黑夜,下雨天晴,他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某日,一群村童放风筝,疯玩到此,壮着胆子问那个人影:“你在做什么?”
他只是指指坟墓:“我在等她,化成白骨。”
孩童们惊叫着四散逃离。
应空守着亦照君的坟,一等三年。
这段时间对于凡人而言,很长,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也是这期间,他才发现,虽已变成凡体,但饥饿寒冷,种种人间磋磨,都只会让他□□痛苦,并不会真正杀死他。
四季在他眼前更替,这三年里,他依偎在死亡旁边,却真切地看见春芽初生,冰雪消融,看见昼夜轮转,晴雨变换。
土壤之中,有无数生命在萌芽生长,也有什么,在渐渐腐烂消散。
他继续等。
等到第三载,又是一年除祟节,远处村庄响起锣鼓鞭炮声,还有人们驱邪游行时的喧闹声。
这些声音传入耳中时,他终于开始动手刨坟,捡骨。
亦照君的骸骨重见天日后,应空才知晓,她为何要留下如此奇怪的叮嘱。
那已不是一具寻常的骸骨,每一根骨头,竟都刻进了符咒秘术。
完整的生灵胎术法,还有她的毕生所学,竟以镌骨咒术,刻在了她的骨头上。
除非身死道消,化作白骨,否则,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每一枚符文,都留有简短的注解,包含功用和掌握之法。
只有一枚不像符咒的符号,那是一个随手画出的鬼脸,上面留的话是:
“我乃长隐宗第十三任宗主,天下第一咒术师,不愿毕生专研之咒术随我而去,遂刻此骸骨之上,若你是捡骨头吃的野狗,算我倒霉,若你是挖坟掘墓的恶贼,那算你倒霉,我会咒你早死,若你是修士,那恭喜你,老娘的骨头棒子,可助你咒术一步登天,问鼎世间,然,悟不悟得到,看你本事。”
这潇洒的注解,颇有亦照君年轻时的风采,应空甚至能想象到,她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应空想笑一笑,嘴角却僵硬。
他已经太久没有露出过其他表情。
骨头上大多数符文,都是以前刻下的,唯有最后一枚,留有一个新近的日期,那是寥寥几句遗言:
“此为散魂咒,我为自己种下此咒,决心从此不再入轮回,莫要为我刻碑留名。若君不在六道中,我又何苦入轮回?”
这遗言,是留给他的。
这才是她真正的遗书。
莫名的刺痛感袭来,应空蹙起眉头,不解地触碰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
他等待着那痛感过去,但它久久不散,刺痛变成了绵长的闷痛,让他困惑无比。
他只能不去管那闷痛之感,专心地记下骸骨上所有符文咒印,结束后,再重新将骸骨埋葬。
依照亦照君所言,没有立碑刻名。
应空重回虚弥之境赤红荒漠,再次见到那个白发老头。
人间多年过去,这地方却和他离开之时没什么两样,老头染在胡须的墨迹,似乎都还未干涸。
“事情已了,灵骨还来。”
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他褴褛的粗布衣衫,风霜满面的脸颊:“这一趟时间虽短,但魔君变化颇大嘛,这神色,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人间的日子,想必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