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谢晗已端坐在公署正堂,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三日前那场与李屿淮的博弈仍历历在目,六千头牛羊的批文到底还是让那位校事大人吃了个闷亏。
“大人,问因大师到了。”
谢晗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晨风穿堂而过,须发皆白的老禅师领着三名弟子缓步而来,在阶前深深拜下。
“老衲代三百学子,谢过大人活命之恩。”
谢晗连忙扶起老人。之前,若不是因为谢晗说服方琪到姑墨国讲学,眼前这位当代大儒恐怕早已……
谢晗双手奉茶,温声道:“大师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老禅师接过茶盏时,枯瘦的腕间还带着未愈的镣铐伤痕。他郑重地整了整浅红色袈裟,合十行礼:“谢大人救命之恩,贫僧无以为报。前些日子蒙佛陀托梦,命贫僧为大人铸造金身宝相,永世供奉。”
谢晗闻言微微一怔。西域风俗他自然知晓——那些富商巨贾为求功德,往往不惜重金铸像。三年来受方琪影响,他虽渐通佛法,却始终觉得这等浮华之举有违本心。
“我与方琪所为,不过顺势而行,何须如此……”
“大人,”老禅师突然打断,合十的指尖微微发颤,“此乃佛陀法旨,不可违逆。”
见老僧神色肃穆,谢晗终是轻叹一声。也罢,不过是座无人知晓的塑像罢了。
“只是……”老禅师略显迟疑,“众僧商议后,欲将大人金身供奉于秋圆寺正殿。为表虔敬,需令大人金身向佛陀法相略作躬身之态……”
谢晗指尖轻叩案几,沉吟片刻。既已应允铸像,这般细微处倒也无妨。
“可。”
送走问因大师后,谢晗独坐公署,酒液在琉璃杯中轻晃。几杯下肚,他忽然蹙眉——这几日竟未在官署遇见李屿淮。
“莫不是……”他指尖轻叩杯壁,冷笑一声,“被我算计一回就怕了?”
酒盏重重搁在案上,谢晗突然僵住。不对,姑墨国之事分明是方琪一手操办,为何问因大师只字不提方琪的金身?还有那诡异的“鞠躬”姿态,不就是撅起屁.股挨操……
“混账!”谢晗猛地起身,案几被带得摇晃。什么佛陀托梦,分明是有人借刀杀人!
校事府的红木大门被一脚踹开。李屿淮正倚在太师椅上批阅文书,见谢晗怒气冲冲闯进来,他反而笑得更欢。
“李屿淮!”谢晗一掌拍在案上,“你要报复就光明正大地来,何必亵渎佛门清净地!”
李屿淮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我怎舍得让旁人,”他故意顿了顿,“瞧见你那般模样?”指尖轻点案上图纸,赫然是金身的设计图样。
“那金身做好后……”他起身逼近谢晗,声音压得极低,“我会放在寝殿里,夜深人静时……”
“无耻!”谢晗猛地后退,耳尖却已泛红。
李屿淮忽然变戏法似的又抽出一张图纸:“谢大人若不喜欢那个姿势……”图上金身改为端坐,只是右手前伸,“这样如何?”
谢晗瞬间读懂其中暗示,气得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李屿淮放肆的笑声。
“要不这样,金身保持坐姿不变,只把表情改成张嘴如何?”
谢晗生生将那句“荒唐”咽了回去。
他早该明白,无论怎样斥责,这人都不会收敛半分,反而日日都能想出新的花样来招惹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待胸中郁结稍缓,才放缓语气道:“不过是让你捐了些牛羊,若这般耿耿于怀,日后便不必再来寻我。”顿了顿,又冷笑道,“至于赵府那桩事,分明是你自己行事不周,倒怨起我来了?早知你这般畏首畏尾,当日就不该带你同去。”
“畏首畏尾?”李屿淮神色终于认真了几分,“若真被赵老爷当场拿住,我大可直接言明是你带我去的......”
“你以为会有人信?”
“信不信不重要。”李屿淮目光沉静,“但若夏朝御使与隐锋营小旗夜探赵府的流言传开......”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既然要丢脸,不如一起。”
“无耻!”
恰在此时,侍女奉上新茶。谢晗饮了一口,压下心头火气,冷声道:“少说废话,那金身像你到底还铸不铸?”
“罢了。”李屿淮忽然轻笑,“谢大人这般姿容,我实在担心那些工匠见了会起邪念。”
“那让你捐牛羊之事,可还记恨?”谢晗挑眉问道。
李屿淮闻言失笑,“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他指尖的温度若有似无地擦过谢晗耳际,“若是你喜欢,便是让我把夏国的马场都捐出去也使得。”
谢晗拍开他的手,却见对方眼底笑意更深。这人总是这样,将那些足以让旁人肉疼的损失说得轻描淡写,倒显得他方才的计较有些小家子气。
“少在这里油嘴滑舌。”谢晗别过脸去,却掩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日前你被当作采花贼围殴一事?”
“皮肉之苦罢了。”李屿淮目光灼灼,“只要能让你开怀,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甘之如饴。”
又是这般毫不掩饰的剖白。谢晗别过脸去,心头泛起说不清的滋味。
“今日既然来了,我便把话说清楚。”谢晗眸色渐冷,“三年前你将我贬为养马官,如今又日日纠缠。李屿淮,不管你存着什么心思,到此为止。我没闲心陪你周旋。”
谢晗话音未落,李屿淮已霍然起身。他每一步都踏得极重,谢晗不自觉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玩?”
李屿淮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浸着令人心惊的寒意。他抬手撑在谢晗耳侧的墙面上。
“为寻你踪迹,我自夏国启程,迢迢万里,历经千难万险。在合城,为扫除阻碍,我亲手斩杀了那三名妄图阻拦我的表兄弟。大江之上,我所乘之船突遭风暴肆虐,狂风巨浪中,船上二百余精卫的性命,险些便随我一同葬身江底,侥幸才得以死里逃生。在业城,我不顾生死,直捣白镜教的老巢,一举坑杀近万名教徒,令其教元气大伤。在赶赴边城的途中,又遭遇拉黑地的叛贼,我与一众兄弟浴血奋战,拼尽全力,方得以前行,抵达此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谢晗颈侧:“上个月,就在上个月,我还除掉了与你素有过节的金兆山马贼一伙,他们的尸体,如今便深埋在孟叶公署的后山上。”
谢晗喉结滚动,强自镇定道:“我不信。”
“不信?”李屿淮忽然掐住他的下巴,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谢晗的,“那要不要我现在就带你去后山挖一挖?”
两人呼吸交错,谢晗能清晰地看见李屿淮眼底翻涌的暗色。那里面盛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执念,又像是......
“我已经成家了。”谢晗偏过头,声音发紧,“我夫君待我极好,我们……”
“嘘。”李屿淮用拇指按住他的唇瓣,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谢大人,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他忽然低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疯癫,“为了得到你,我不介意再杀几个人。”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李屿淮猛地低头,狠狠咬上谢晗的唇。
这个吻带侵略性,像是野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谢晗挣扎着想要推开,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按在墙上。
“唔……”
一吻结束,李屿淮松开钳制,看着谢晗被蹂躏得红肿的唇瓣,满意地眯起眼:“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玄色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谢晗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指尖不自觉地触碰自己发烫的唇——那里还残留着李屿淮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