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看着徐梓华,问道:“这件事情,现在闹得多大了。”
徐梓华思考了番,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虽然昨夜已经在尽力处理了,只是叶府迎亲的声势浩大,这一片的百姓都知道了。”
“昨夜……”秦遇突然想到,昨夜还有一事,便问道:“下毒一事呢,查得如何了?”
徐梓华回“昨夜搜查到半夜,在一口井中发现一具下人尸体,他的怀中有被浸泡的油纸包,查验过后,确定了纸包中与主席饭菜中的毒一致。那毒本来极烈,幸好南宫公子也是个解毒的高手,救回了中毒的人,大家都无恙,只可惜那揣着毒药的人证没了。”
秦遇勾了勾嘴角,这下人要是还活着就好,可惜死了,人证没了,物证还在,下毒这事和叶府可就完全脱不了关系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也算是助自己一臂之力了。
秦遇指了指前面,问道:“我能不能上前同方夫人说两句。”
徐梓华躬身撩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见牌如见人,您身上拿着殿下的令牌,全听您差遣。”
秦遇手指摩挲过那块冰凉的玉牌,心中情绪微荡。她走到方夫人身边,遣退了一旁的小辈,对方夫人耳语了几句。
方夫人一下子挺直了背,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她双手朝着秦遇的方向胡乱抓着,秦遇伸出手去,握住了方夫人,看到她已经瞎掉的眼睛里竟然又涌出了泪滴来,心头也是猛地一缩,怎么会有人可怜成这样,可怜到她伪装不出冷漠的样子,声音都放缓:“先回家吧,夫人。”
“好……好……”方夫人挤出最后一点笑容,让人看了比哭还难受“回家……回家……”
方夫人走了,也带走了棺材,叶府门口的众人也逐渐散去。
到了方府,门两旁的红绸都没来得及撤去,现在红事就变成白事了。
方夫人弓着腰,一夜之间,头上攀了半边白发。她用手摩挲着粗糙的纸书,似乎纸书上还有女儿写下纸书时,手肘蹭过而留下的余温。
可惜的是,人已逝,而纸书冰凉。
人也瞎了,无法从字迹中看到女儿的影子。
秦遇确认了门口没有闲杂人等后,合了门,走到方夫人身边,方夫人依旧双目无神地重复着握紧纸书、然后再松开的动作。
“岁岁她……她在信上写了什么?”方夫人问的犹豫,或许是因为她也还没做好接受女儿已经逝去的准备。
秦遇注视着这个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的妇人,冷色的阳光将她包裹,空气中的灰尘都仿佛被定格。
“嗯……”秦遇从方夫人手中拿回了纸书,将其舒展开,目光掠过上面的褶皱,心上有细碎刀口密密麻麻的划过。方穗安虽然是闺阁女子,却能识字,能写书,她在写书时,是早晨还是傍晚?她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能够坦然的接受自己的死亡吗?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会不会想哭呢?
秦遇回想起狩猎会时方穗安约自己到她的营帐中,她放松的倚在小榻上,神色疲倦,手中捧着一方刺绣,闲散得同秦遇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在秦遇将走时,才若有若无的补充了一句话,她大婚的时候,希望能到她这里来取一样东西,转交给她的母亲。那样东西,会在她的手上,而她会亲手将东西交给秦遇。如果这件事情能做成,秦遇就会得到方叶两家的一些把柄。这不管是对秦遇,还是对她身后的秦沅蹊,都是极有利的东西。秦遇当时觉得还不错,欣然答应了,只是她没有想到,方穗安竟然早就计划好了自尽这条路。
秦沅蹊让她别怪自己,她努力将自己剥离出这件事情,心中好受了一些,但是还是觉得惋惜,如果她再聪明一点,是不是可以让事情有一点点改变。
“信中说了什么?”方夫人催促道。
秦遇猛地回过神来,铺展书信,一面看过去,一面转述给方夫人。
‘书呈慈母:’
“亲爱的母亲大人”,秦遇笨拙的翻译着,想要尽可能地将方穗安想要表达的情感说出来。方夫人一听到开始念纸书,立马挺直了背,红肿灰暗的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
‘女蒙母养育之恩,数十载矣,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秦遇认真的传达,用自己的话去替方穗安回应,
方夫人捂着嘴巴,刚止住的眼泪又断了线。
‘……然女命薄,运蹇时乖,今将嫁入叶府,与叶氏浪子孛相结,结方叶二府之缘,掩勾结之污。’
看到此处,秦遇捏着纸书的手发颤,指尖发白,连带着方夫人的脑袋也为略微抬起。
‘心百般不愿,然父已与叶大人议定,女无可奈何,唯有一死以明志,告父知女亦有主见。’
秦遇轻轻安抚着泣不成声的方夫人的背,看着身边人的脊背一弯再弯,就要碎掉。
‘若父能悟,则弟妹之生活,或可自由。若父仍不悟,女唯有行不孝之举,先行一步。来世若有缘,愿母勿嫌,穗安仍愿为母之女。’
秦遇来来回回看了两遍,觉得尤为凄凉,更不忍直接告诉方夫人,含糊道:“如果有来生,穗安还要做母亲的女儿,护着母亲岁岁平安。”
‘女穗安泣血再拜。’
这是最后一句话,秦遇一眼扫过,脱口而出:“母亲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噗——”秦遇话音刚落,方夫人猛然吐出一股鲜血,跪倒在地上,秦遇心跳漏了一拍,心想事情不好,将方夫人扶起后,要出去寻大夫,方夫人用袖子蹭了蹭嘴角的鲜血,努力稳着气息问道:“二府勾结,岁岁真的写了?”
秦遇垂眸伸手顺着方夫人的背,回道:“我没有骗您的必要,是您女儿选择将纸书托付给我的,我是被选择的人。这足够说明我不会骗您了。”
方夫人颤着摇头,猛抓住秦遇的手,问:“你知道岁岁会做傻事?”
指尖深陷进皮肉中,翘起一片白皙的皮,露出殷红的痕迹,秦遇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依旧用闲着的手轻拍着方夫人的背,语气平静:“当初她同我交代一些事情时,我没及时想到这一点。”
方夫人的眼里最后的一丝神采彻底熄灭,她朝后瘫倒在凳子上,小声呢喃:“怪不得……怪不得……六年前,府中凭空更多出来的黄金百两,我说是哪来的赎金,原来是这么来的。”
口说无凭,秦遇虽然不确定方夫人会不会告诉自己,还是鼓着勇气问道:“可有实证,证明方府调用过这无端出现的黄金百两?”
方夫人眼中寒光闪过,冷不丁道:“你想毁了方府?”
秦遇心里一窒,问的太直白了,旋即,不知道方夫人现在是怎么想的,秦遇没说什么,她却自己改了口:“方家的账房里记录了大大小小的账,只要有大量的入账和支出,必然记在上面,只要有记录,就会有端倪。”她接着道:“叫我的丫鬟凝玉来,我要亲自去一趟账房,取出那笔帐。”
原来那账本即是方叶二府勾连的证据,也就是方穗安所说的把柄,只是为何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会让方穗安知道?秦遇一边琢磨着,一边扶起方夫人,刚起身,门被猛地推开,天光破门而入,照的室内亮堂,秦遇被强光刺得眯了眯眼。
方夫人明显也注意到了变故,怒声呵斥“谁人如此大胆,敢挡我的路?”
那人须发半白,眉眼狭长,颧骨十分消瘦,面上透露出十分不健康的神色来,他缓缓开口道:“嫂子,别来无恙啊?”
方夫人动了动耳朵,面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可置信道:“方汇全?你还有脸再进方府?”
方汇全一脸无赖的摆了摆手,“昨天听街上的人说侄女大婚,我这个当舅舅的,不得来沾沾喜气,不过嘛……我一来,怎么发现路中间停了口棺材呢?又一打听,怎么听说,我的宝贝侄女躺了进去呢?啊?嫂子?”
“混账东西!”方夫人怒骂,奈何眼睛看不到,不然恨不得走过去扇他几巴掌,而不是现在,只能握紧双拳,但无济于事。
方汇全扬起双手,无赖道:“嫂子,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们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原来大哥做的这件事,还没有告诉嫂子呢。多年前我赌了笔大的,结果输了,赌场的人要把我的手腿砍下来抵债,大哥看不下去,又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才找了叶家。这倒也真奇怪,怎么着就让小侄女知道了呢?不过幸好她已经死了,账本我也刚刚派人去寻账房寻了,一旦找到,立马烧掉,大哥做事情粗手粗脚,我这个当二弟的,只好帮大哥善后了。嫂子,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你的一家主母。但是旁边这个女人,她今天必须死。”
方夫人差点气得口吐鲜血,这方汇全简直就是个毒瘤,沾染赌博,还藐视人命,正愤愤之际,面庞扫过一阵清风,然后便是拳脚相加的声音,最后,以方汇全凄惨的痛叫声结尾。
无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害了方穗安一条命的人,秦遇真想将他抽筋扒皮。
方夫人心下了然可能已经有人动手了,不知情况如何,便试探性的叫唤“姑娘?姑娘?”
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中有绰约人影朝自己走过来,自己的手被托起,那人声音依旧稳健,语气平缓:“我在,夫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