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场暴雨倾盆而至,道路泥泞难行。
宽阔的官道上,一行车马被暴雨所阻,车轮深陷,任马儿如何嘶鸣、仆从如何用力,也难以将车轮自陷坑中拖出。
这时,为首的青年将领突然下马,解下猩红披风随手抛给副将,玄铁护腕与精钢腰封接连坠地。半蹲在泥坑之中,虬结臂肌隆起如山峦,颈上肌肉轻颤,一声怒喝之下,竟生生将马车提起,用力推出,终于,马车脱离泥坑,继续在这路上颠簸行进起来。
马车上,抱着小孩儿的妇人松了一气,她不过双十年华,如画的眉目中带着轻愁:“尚未至夫君故乡,便遇这大雨阻路,这乡野之地,也不知前路还有何险阻……”
“阿皎可是忧心我那夫人会与你为难?”一个爽朗声音从窗外传来,车帘被轻掀而起,露出青年将军俊美刚毅的面容。
无论见过的多少次,郭皎总是会被夫君那俊美的面容看得面红心跳,从夫君还是小兵时,与他只是在军营中偶然间一个对视,她就被那幽幽的眸光俘获,心心念念,想尽办法接近,送甲胄吃食伤药,哪怕初时被夫君以家中有妻拒绝,也难以割舍。
如今被一句问到心间,她不由埋怨道:“郎君先前总言尊夫人美貌能干,性情桀骜,此事是我的理亏在先,如今忐忑,又有何不对?”
青年轻轻一笑,他突然带着一身水气跃进入马车,跪坐在妻子面前,认真道:“我那夫人虽有些桀骜,但毕竟是女子,你救我一命,我以身相许本是正理。若若这些年未改嫁,你又愿以平妻之礼待之,如此牺牲,她必能明此大义,与你姐妹相称,再说,如今她经营的千奇楼富甲天下,若不早日认回,这若大家业,岂不是便宜了的外人。”
郭皎咬咬唇,小声道:“姐姐这些年迎来送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有如今家业,夫君可不要为了她这些年的抛头露面,而迁怒于姐姐……”
“岂会,”青年爽朗笑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她这些年一开始靠的是南朝那皇帝身边奸宦的门路,就算初时有些迎来送往,但如今我阿弟那权势,足够护我妻子清白了,再说了,我十年未能归家,她便是与人有了首尾,也是其错在我,我岂会嫌弃她。”
郭皎微微垂眸:“如此奇女子,不知朗君是怎么遇到的……”
“阿皎,你平日不是不喜欢我提她么?”青年靠近她调笑道。
“那,从前是从前,如今,不同往日呀……”
青年微微一怔,轻笑道:“那我便给你讲讲,这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那时我不过十六岁,在山中打猎……”
……
那一日,他正在山中狩猎,却发现身后有人尾随,悄悄躲入林间,绕后便见一名少女肌肤胜雪、衣着奇异,正嘀咕道:“人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的,正准备碰瓷呢,这要追不上可就麻烦了……”
他听得半懂不懂,但想起最近北方又有蛮族南下,她又是异族服饰,顿生戒备,以为是北方蛮人又将南下,派出的探子,便暗中拉开弓箭,准备先以利器威慑,让她吐露敌情。
然而,就在这时,他眼中余光一边,便在不远处的灌木之中,看到一抹金黄。
是大虎!
只见那灌木之后的凶虎双耳贴头,压低前身,几乎是瞬间,便要扑向那少女……
他本能张弓射箭,一箭射向那大虎。
劲矢脱弦,一箭中了那老虎前肢,受惊的凶虎坠地,长尾笔直一扫,激起大片尘土,少女也从骤然转头,在一声尖叫中,如猴儿一般爬到身边的老松之上,那速度,绝不比在地上狂奔时慢上半分。
但那老虎显然不知是何方敌人,咆哮之中,一个助跑,后肢人立而起,利爪刮上树干,便如猫般往上一跃。
他心中一惊,又是张弓,一箭射出,正中那老虎前颈,便见血若崩流,而那少女也厉喝一声,双腿倒挂在树身,身上树矛借着上身下坠的力度,重重插入那老虎左眼,深入头颅。
下一秒,那老虎便重重从树杆坠下,抽搐数息后,便没有了动静。
所有事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连他也一时被这少女的临危时的果断狠辣惊到。
沉默了一下,他缓缓走到树下,对着那还在颤抖的少女道:“没事了,下来吧。”
而就在瞬间,那少女泪如泉涌,却在下秒,张开双臂,对着他扑了下来。
他大惊,本能想躲开,却被身边的老虎阻了一阻,让这少女砸了个正着。
“啊!”
哪怕有那老虎垫着,也感觉到剧痛袭身。
“啊……怪我,抱歉抱歉,刚刚一时紧张,没抓住树,就掉了下来……”那少女神情尴尬多过慌乱,起身后伸手在他胸口按压,还拿耳朵贴在他胸口细听,“小哥哥你没事吧,没撞伤你吧?痛不痛啊——”
“住手!”他咬牙道,“让我自己来!”
检查之后,他发现自己胸骨断了两根,右脚踝已经肿大,少女神情里充满心虚,小声道:“要不,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必。”他艰难起身,准备把那的老虎剥皮,这次收获甚大,这张虎皮,应当够今年的戊役,还能换些粮食,虎骨、虎爪也能……
“别动了,我来吧!”那少女一把抢过他的腰刀,在那老虎身上划拉了两下,没有破防。
这点力气……
他正要说我来,便见少女随意将腰刀放在一边,又从包里拿出一把白色如玉色的小刀,如同裁纸一般,在那老虎腹部下刀,不见使力,便一刀轻松到底。
“这,”他瞳孔紧缩,“这是什么神兵?”
“这个啊,陶瓷刀,切水果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只要不切硬的,还是很好用的。”少女冲他眨眨眼,“小哥哥,我叫若若,你叫什么名字啊?”
“与你无关!”
“小哥哥莫生气啊,阿若不是有意的,”少女笑颜如花灿烂,“放心,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谁要你负责,你是哪来的奸细……”
“奸细?”那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便想想到什么,渐渐泛起笑意,“我是天上的神仙。”
……
“阿若说她是天上之人,落入凡尘,和我有七世姻缘,她还拿出一张仙画,那画非帛非木,光鉴如镜,纸上有我的模样,宛如真人,”谢颂提到这事,面颊微红,“只有七世过尽,她才能安心回到天上……”
如今回想,那纸上还有其它字,可惜那时他不识字,只记得上边有什么颅骨复原之类,也不知何意……当时他问阿若,阿若也只说那是前世与他的契书,不可随意示人。
郭皎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夫君,你、你也觉得这是天定姻缘么?”
“这是自然,”谢颂又低声道,“她学富五车,知天文地理,我能识字,便是她一字一笔,在沙地教我描红,她还当掉她从天上带来的水晶手串,为我们族中打造了水车、熔炼甲胄,在她的指点下,我带人剿灭山匪、收拢人手,摆脱了流民帅,后来我入军中,若不是她倾尽一切相助,我那日早已死在战场,又哪里能遇到你呢?”
“那,”郭皎忍不住抱紧怀中襁褓,小声道,“可你那时死讯传回,是不是,已经被她算作了一世……”
谢颂轻笑道:“无碍,她说与我是第二世,我们还有五世情缘未偿呢……”
郭皎心中越发不得劲,忍不住落下泪来:“夫君,你心里,想是从未忘记过姐姐吧……”
谢颂瞬间中回忆中醒来,立刻安慰道:“皎皎莫哭,我自是从未忘记过她,但大丈夫居于天地间,岂能困于儿女情长,如今我也算有几分权势,岳丈助我成就大业,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娶妻,也绝不负你。”
郭皎咬唇道:“这些年,我次次让你带她入门为妾,你都拒绝,直到我愿让她当平妻,我便明白,你心里从未放下她,不愿娶她,只是怕委屈她……你说,当年若不是父、若不是军情紧急,你需要借兵求援,是不是你根本不会娶我?”
谢颂沉默了一下,环抱住她:“她眼里容不下沙子,我娶你时,便已经知道与她怕是会有嫌隙,但我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便是强求缘分,我也放不下她,我知这让你为难,但皎皎,你是大妇,我今生别无所求,只求你助我这一次……”
郭皎泪水涟涟,带着脆弱悲伤的笑意:“那是自然,谁让你是我最爱的夫君呢……”
“阿皎,我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娘子……”谢颂将头放在她肩上,只觉得心中无限柔情,“教我如何不爱重……”
在他看不到的方向,郭皎眼神坚定,她会守护这个家,这个男人是她费劲心机抢来的,那个女人,只要入了后宅,她有的是办法,让郎君厌弃于她……
得不到的,方才最美好,她要叫郎君知道,这天下的女子,都会为爱变成另一种模样……
这是后宅,这是独属于女子的战争。
她已经做好准备。
来吧,林若,我不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