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见底,搅和几下,甚至看不见米粒。
糙面窝头只剩下一块。
段争澜站起身,推门远望街边。
“澜君,你不吃了吗?”温卓然用筷子按住那块仅剩的窝窝头,用眼神警告陈迁,休想打它的主意。
段争澜转过头,看到的就是这副让人啼笑皆非的抢食画面。
“你们俩分了吃,我不饿。”她无奈道,若不开口,温卓然决计不会把东西先分给旁人的。
“可是……”
“你俩可是武将,不吃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保护主上?”
几人这边对窝窝头归属权的讨论还没个结果,门外便传来激烈的破口大骂。
“你是乞丐吗?弄成这样?赔钱玩意!”
满身泥点子到处跑的孩童们,被父母提着耳朵薅回家。
段争澜一行几人正借宿在一家老夫妻院中,他们曾有三个孩子,早些年因为采珠染上的寒病,相继壮年去世。
这些幼童倒不是主人家的孙辈,全是路旁左邻右舍家里跑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段争澜一开门,就正对着大街……
这间牛棚,是靠段争澜一只玉镯,加上温卓然和陈迁轮流给主人家看门防贼,才勉强保住的。
临街喧闹,本来是最劣等的环境。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里也是附近观察消息最为方便的地方,除了气味有些难闻……
“不是胡闹!这几天好多人都在唱呢,唱得最好的小孩可以拿到细面馒头吃!爹爹你听好了——”
段争澜隐在门后,如愿听见自己写的打油诗被孩子清脆的童声念出。
“呸呸呸,什么‘采珠三百夜’,你又不是采珠户的儿子!”
原来鹤水城不是所有人家都采珠,鹤川水中的珍珠,不是谁都有家传本事,可以潜到水下,从龙王手中窃取的。
采珠户用鹤水珠抵消赋税,却受到狂堰的层层盘剥,因此其数量已经越来越少。
段争澜一出门便遇上这家老夫妻,他们世代为曾经的采珠户。
她便先入为主地认为,鹤水城全民皆为采珠受害的百姓。
这下看来,童谣的受众没有那么多……
主题定错了吗?
段争澜暗自叹息一声,一言不发地掩门,准备重新对鹤水城进行深入观察。
可惜她们一行人吃不饱穿不暖,哪里来的办法让其他百姓开门,给自己讲城中情况?
“雾月祭就要到了,你可别在外边乱跑,听到没有?”
“再作妖,为一口吃的唱这种大不敬的东西,小心被河神捉走!”
段争澜又听见这几句,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其中内容。
雾月祭?
此时已近秋季,鹤水城冬季漫长、春季短暂,秋季多雾。
难道雾月祭说的是秋季的一种习俗吗?
段争澜想要追上去听个究竟,街边人却眨眼就散开,根本寻不到踪迹。
“……”
她有些气闷,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
“你要问雾月祭?”老婆婆在月光下,把段争澜取出的金珠看了又看。
提到雾月祭,她的语气骤然从前边的兴奋变为凝重,语调都放低了。
“是,这是什么日子?”
“惩罚没有完成任务的采珠户。”老婆婆颤着手,把金珠宝贝地塞进自己的布口袋里,“就在这一天……”
冬季水寒,蚌珠已成,正是采珠的好时节。
狂堰就在进入冬季前的深秋进行雾月祭,用以鞭策今年冬将要下水的珠民。
上一年没有缴足分量的采珠户,已经被关押起来的采珠户——
就在雾月祭这一天,被杀鸡儆猴。
其他百姓看不见的惨况,在采珠户这里就是每年一度的屠戮。
狂堰果真如段争澜随手编造的歌谣一般,会剥皮做鼓。
不像方才孩童的美好想象。
雾月祭上,剥去上一年“罪人”之皮,才是唯一的剧目。
段争澜垂眸凝眉,她们所剩的时间不多。
无论是雾月祭,还是几人返回王庭的计划,都是迫在眉睫。
“狂堰似乎听到风声了。”陈迁手里提溜着一只野兔,从屋外返回。
“什么意思?”
“澜君写的鹤川哭,狂堰肯定是听过多遍了。”
“现在正派人四处追杀咱们呢。”陈迁摊手。
——
“大人,您已经连着三日在书房了……”
丁盐恭敬地守在门外,尝试劝谏的话刚说一句,便被“咔嚓”一声陶瓷碎裂的声音止住。
不眠不休,还日日上早朝,这就算是铁人,那也扛不住啊。
陈元旷一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根本没听见门外丁盐的呼唤,方才的茶杯,是失手打破的。
陈元旷原本伸出去够茶杯的指尖颤抖着,揪住胸前衣料,一阵一阵心悸袭来。
他不是没有忍受过她不在身边的日子,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只是梧国之内大事将成,加上……加上他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上一次他派陈迁去找人,这次人家直接跟着走了,连解药都不顾。
或许陈迁也看不惯他这个做兄长的荒唐举动。
陈元旷闭了闭眼,将需要温水送服的药丸生咽了下去,咳了几声。
“随我入宫。”
“现在?”丁盐的眼皮跳了跳,不知该为大人终于说话高兴,还是该为这不合时宜的行程而惊讶。
此时暮色四合,宫门宵禁,如何入得宫去?
丁盐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太师腰间的令牌,陈元旷确实是可以违禁入宫的,但他向来谨小慎微,未曾做出过如此逾矩之事。
还有那令牌旁边的红绿配色剑穗……哦不对,是佩剑。
丁盐强行转移目光,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地方上。
剑履上殿,以陈元旷如今的权势,完全可以在每日的早朝上如此,但他并没有。
但今日是……?
“大人,您要佩剑入宫,现在?”
“你去吩咐备车。”陈元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还没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
“啾啾。”棕色点麻的雀鸟落在段争澜肩上。
“散开行动,去城东那座破庙里汇合。”她轻轻碰了碰小麻雀的脑袋顶,如此吩咐道。
“为何?”
“它们给我报信,这地方还是不安全。”
四下喧闹,温卓然靠得近了些,才能听清澜君的话。
她们已经从被包围的牛棚逃出,辗转好几家民居,躲过酒楼后厨,最终跑到鹤水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巷尾,一处拥挤的死胡同。
这里是杂耍艺人的“班底”,也是无家可归叫花子的栖身之地。
段争澜一行四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无家可归叫花子”行列。
“可狂堰怎么会到此处寻人?”
人多眼杂,大海捞针,成本奇高,还不一定能找到目标。
“说明他真的被《鹤川哭》逼急了呗,病急乱投医,什么地方都要翻一遍。”陈迁吐出还在嚼的草根,他倒是很适应这种生活状态,没有温卓然的紧绷。
“走罢。”段争澜眯起眼睛,仰面望见漫天尘沙,不是宁曲渡口那种仿佛要把万物割裂的狂风,只是阳光之下细微的灰尘。
然而,空气确实加快了流动的速度。
雀鸟仿佛感应到什么,往另一个方向惊飞离开。
“起开,你们有见到——”
陈迁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几人再次踏上逃亡之路,澜君的雀鸟不止一次地报信,让她们先一步脱离险境。
但,长久地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夜夜河底添新骨,哭啊——”
临走之前,段争澜甚至在那群街头艺人口中,听到了有音调的鹤川哭。
尾音抑扬顿挫,甚是精彩。
怪不得狂堰如此抓狂。
鹤川哭都被自发谱曲改成歌谣了,传唱度比单纯的朗读,提高了不止一个台阶。
推开城东郊外破庙的庙门,众人被穿堂而过的凉风激得一哆嗦。
深秋季节,再熬就是寒冬了,等不及……
“何人在此?”
如同空谷传响,不止从庙内哪一个方位,传来幽幽的问话。
“领主……”小函持续打着哆嗦,扯扯段争澜的衣角,“这里是不是闹鬼啊?”
“别怕。”段争澜压低声音,“你想想狂堰那种人,人比鬼可怕。”
“就算是鬼,还有我呢。”
“说得好,施主不是鹤水城本地人氏吧?”
阴影中,转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来人眼眶下陷,想来应当瘦骨嶙峋。
随着此人一步步走到面前,段争澜注意到,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分布着凌乱的划痕。
方向大差不差,但深浅不一。
“你是宁曲渡口来的神女,对不对?”
“我们看到你在门口与鸟兽对话了。”
“我们”——?段争澜悚然一惊,看似荒凉的庙内,顷刻间便同时冒出数十双一样的眼睛!
温卓然抽出长剑,护在她身前。
不过段争澜能看到,小温将军自己也在发抖。
“没事。”她按住温卓然肩头,屏息等待着这群人真正展示全貌。
段争澜骨血里本能的恐惧已经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血液燃烧一般的兴奋。
这些人对狂堰,有着近乎疯狂的恨意,她能感受得到。
也许这次逃亡可以尽快结束了。
段争澜的驯兽天赋,说起来玄乎,其实就是对这种血里流淌着的情感,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速度。
鸟兽也有血肉,也有目标,也有想报复的对象。
“你们恨狂堰?”
段争澜开门见山,不愿在这常人看起来如同鬼魅显灵的场景里多拖延时间。
她自己倒是算了,身边三个手下的心脏,还是要爱护一下的。
“我们是他手下苟活的采珠户。”
这下轮到段争澜疑惑了,“苟活”又是什么意思?
“一户杀一人,狂堰从几年前起,便只要年轻人的皮。”
“我们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