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所有阻止的人都在眼皮子底下被定格住了。他们畅通无阻地走了出来。身后的火海炙热耀眼,方未明缩在了安炉的怀里,他根本,根本无法去看安炉。他只是一味地垂着头,眼神便不经意间看到了——安炉的戒指。他以往只是触碰安炉手指的时候才会记起冰冷的戒指。
戒指上面刻着“F&C”。
似乎跟安炉毫无关系。方未明想。
方未明很快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并不是在医院,而是家里。他有些茫然地坐了起来,安炉并不在身边。
方未明咬了咬嘴唇,面色苍白。
下一秒,灯忽然亮起。方未明下意识去看头顶的灯,几步的距离外,安炉冷冷地盯着他的动作,眼睛眯起。紧接着,方未明低下头,他看上去万分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就在距离方未明不到一米的地方,放着好几瓶玻璃瓶。他能够轻易看见。
然而,就在方未明看向自己位置的时候,视线齐齐掠过了那些玻璃瓶,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到。
安炉勾了勾嘴角,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玻璃瓶的平身,发出了清亮的脆响。
“哥哥,你的眼睛——”
方未明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动,彷佛玻璃珠的瞳孔一动不动。
“是能看见了吗?”安炉的声音轻飘飘的,虚无缥缈,让方未明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滴答。”
方未明听见水龙头的水滴在水池的声音。
“没有,没有。”方未明下意识摇了摇头,“我看不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炉轻声道:“我以为,哥哥会问我些什么。”
方未明想问的东西可太多了。为什么骗他?他究竟为什么失明?那个……恐怖的黑影又是什么?
但他没有问。
他抿紧了嘴唇,表情很是僵硬。
安炉笑了一声,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问道:“哥哥,饿了么?我给你做饭吃。”
“不——”
方未明闭了闭眼睛,“我不饿,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他不等安炉回应,飞快小步跑向卧室,门被小心翼翼关上。关上的瞬间,方未明瘫软在地,他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一丝声音外露,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他紧闭双眼,眼泪大颗地落了下来。
那些玻璃瓶里,装了一个又一个的,眼球。
每一个眼球,都像是在盯着自己,冰冷的,绝望的,淡漠的。
方未明蓦然想了起来,不久前,安炉曾经让他品尝的最后一道“零食”,柔韧又带有水分的,难道是……
他胃部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成千上万的眼球又从何而来?难不成……自己疼爱的弟弟,竟然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杀人犯吗?还是说,安炉被鬼上身了去害了人?不、不,那黑影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他的亲弟弟觉醒了超能力吗?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什么异能世界!
不不不!他狠命抓自己的头发,他疯狂地想要一个合理的答案,猜测得太过痛苦几乎要让他的心四分五裂……
他的心?
方未明一顿,神色空白,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脸颊上满是干涸的泪水。他的手缓缓地挪到心脏的位置,那里传来了“咚咚咚”的有力声音。
怎么会这样?
他转移到大象身上时,分明看见,那人从自己的胸膛处剖出了,一个眼珠子。眼珠也能代替心脏为自己跳动吗?
是啊,相比于自己的亲弟弟的问题,明明,明明自己的问题更大。他可能都算不上是个人了……哪有正常人活着是靠眼珠的跳动……明明,自己更令人感到害怕?他怎么会恐惧自己的亲弟弟?!
他最为信任安炉,也最为依赖。他和安炉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互相依靠着长大,他怎么能怀疑安炉是个杀人犯?说不定那些眼睛是别人给的?又说不定安炉工作需要?安炉这么善良,怎么可能去杀人?!
黑影……对,黑影说不定也只是幻觉,毕竟自己早已出现过很多次幻觉,看见黑影也有可能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对、对对对!他脑子有问题!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黑影明明只是自己的幻觉!怎么可能是安炉的超能力?他真的……真的脑子病得不轻才会有这样奇怪的猜想……
更何况,方未明按住自己的心脏处的皮肤,他自己可能都是个怪物……
他和安炉是这个世界最为亲密的人,他怎么会畏惧对方?
无论安炉做了事情,他作为哥哥,他都应该信任对方。安炉不是会作恶的人。
可是,是吗?
自己的亲弟弟,欺骗过自己……
他压抑着哭声跪倒在了地上,他做出的这些假设难道真的不也是在欺骗自己吗?再怎么欺骗自己,他对于安炉的信任,分明是要崩塌了……安炉为什么要骗自己?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什么?若晴又到底是谁?!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所看见的是真实还是虚妄?!
他的眼睛和大脑传递的真的是正确的信息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觉!真的是幻觉吗?!如果不是,那究竟?!是什么!
自己的记忆究竟去了哪里?!
方未明,又真的存在吗?
他无从得知。
眼下,他只能再次去往医生给出的若晴的地址,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否正确。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
方未明的眼睛红肿,窗外已然大亮,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都不知道。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打开门,是安炉。
安炉发出意味不明的笑,他道:“哥哥,你的眼睛,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方未明故意避开他探索的目光,嘟囔一句:“没睡好。”
“是吗?”安炉细细抚摸他的头发,“走吧哥哥。”
方未明怔愣住了,“去哪里?不……你怎么知道?”
安炉淡淡回复:“这次,带上我吧。再发生昨天这样的事情,我会担心你的。”
方未明默默地捏紧了拳头,你面无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可信度真的很低。
他跟着安炉走到客厅,脚步却蓦然一停。
安炉注意到了随之也停了下来,但他并不在意,不过是短短几秒的时间,他重新往厨房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不是方未明的错觉,他感觉,玻璃瓶里面的东西减少了。
安炉递给他一个温柔的三明治,里面加了蛋、火腿、芝士和正留着汁液的西红柿。方未明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小声道:“我有点吃不下,你吃吧。”
安炉:“我吃过了,现在很饱。哥哥如果不想吃,可以先带着,万一等会儿想吃。”
不,方未明心想,等会儿我也不吃。
出门前,安炉朝他的手里塞了一把雨伞。安炉的手指冰凉,握住时像是浸入在冰块之中。方未明浑身一抖,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叫出声,随后问道:“今天,下雨了吗?”
安炉神色懒散,回答得漫不经心,“谁知道呢,说不定会下。”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方未明跟上次一样报出了“淮安康路52号”的地点,等到了之后他才发现,淮安康路离自己家不过短短几条街的距离,步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是一栋别墅,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个秋千。
安炉看他忐忑不安的模样,主动为他按响了门铃。
好一会儿,都没人出来。
方未明:“会不会刚好不在?”
安炉没有吭声,遽然一把推开了门,门锁形同虚设。他却彷佛没有看见被自己暴力破坏而变形的门,神色很是冷淡。
有豆大的水珠落在了方未明的身上,安炉为他撑起了伞。
“下雨了,哥哥,进去看看吧。”
安炉身形高大,环抱住方未明的时候可以完全嵌入身体。以至于两人一起打伞的时候,随风而飞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方未明的半边。安炉索性屈着膝盖走。
方未明的注意力全然被眼前的房子给吸引。
院子不大,有一个狗屋,狗屋前便是挂着的秋千。雨水打在上面发出了清脆的“滴答滴答”的声音。门开着,里面并没有人在。方未明看见了一个风铃,在二楼窗户边。他走了进去,周围的灰尘很大,好像很久没有人住。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窄,他拿着导盲杖往上缓慢地移动。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他看见了风铃在晃荡。除此之外,他看见了照片,很多张照片。
方未明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楼下,安炉并没有跟上来。
没有人居住的痕迹,没有名为“若晴”的人的踪迹,可无来由地给了方未明莫大的熟悉感,就好像,这里,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这里除了一些基本家具什么都没有,偏偏,这些照片留在了这里。
方未明一眼便看见了照片上的自己,黑色快要齐肩的头发,表情阴郁地注视着镜头,一身黑,甚至指甲也涂上了黑色,耳朵上是乱七八糟的耳钉。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在他左边,有个女孩子亲昵地抱着自己的手臂。她个子高挑,穿着红色长裙,笑容阳光明媚。她的食指上,纹了一条盘旋、吐着信子的蛇。
他的身后,则是站着安炉,同样穿着一身黑的安炉,他的表情无比淡漠,像是什么事情都不会放在心里,又像是笼罩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清真切。
方未明摩挲着照片,神色晦暗不明。他查看了其他摆放在明显位置的照片,别无二样,都是他们三人。
他皱了皱眉,坐在了床上,扬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他却毫不在意。
镜头对准的地方,似乎偏离了中心。方未明心想,所有照片里,他的右边,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方未明像一尊雕塑,只是此时此刻他神情恍惚,彷佛在回忆着什么。一堆照片就随意地散落在他的旁边。
窗外大雨滂沱,他看见秋千在有规律的摆动,秋千下的黑影格外的深,如同墨水晕染了一块长满青色的石头。
彷佛树根的手指接触到了照片。每张照片上,安炉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变化,如同将自己复制粘贴了一张又一张。
方未明清晰地知晓了眼下的处境,这路上满是地雷,稍微一个大意,他可能会尸骨无存。
骤然间,脚步声响起。两道交叉错乱的上楼脚步声。
方未明将照片收了起来,转头看向了门口的位置。门把慢慢地被转动,映入眼帘的是个穿了一袭红裙的女人。
跟照片上女人一模一样的脸。
若晴。
她的笑容明媚大方,眼睛宛如皎洁的弯月,盛满了许多情绪。
良久的对视,她终是开了口,却是一句再为简短不过的话。
她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