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太多太多比我更好更优秀的人,年轻的,健康的,一个接一个蹦到你面前,时间一久……”
“哦……”他语气生硬起来,“说这么多,意思是我以后会和别人不清不楚?还说不是在怪我?”
糜岭顿了片刻,有点儿答非所问地说:“你能去工作,能赚到钱,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力更生,我很高兴,小宝,我不是反对你接触外面的世界。”
他听了却冷笑一声,咄咄逼人起来:“不知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到底什么意思,反正我没听懂,说什么‘以后我不在了’……讲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觉得我会变心,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觉得我会抛下你随随便便就跟一个什么人走吗?再优秀年轻的人,腿脚再好的人,又怎么样,能比得过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那些日子吗?还有,你既然看不见我就不踏实,怎么还要去浙江去那么久?这会儿你倒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了,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想太多……我想静一静……”
“什么?这算什么回答!你怎么能这样!”姜瓷哭叫着推他,他沉静地回望过去,轻轻抚他脸颊,他原以为糜岭要道歉,可却听他说:“你现在是一个全新的人了……我配不上你。”
他气得火冒三丈,跳出他怀抱,叫道:“什么配不配的,非要说这种话……你简直不可理喻!”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踩着地板,脚步蹬蹬跑出去了。
一直到糜岭出发去浙江那天,姜瓷还在和他冷战。他在雪里冻了一夜,病得比米米还久,那天早晨起来还是咳嗽,咳得厉害,腿也痛,但仍是动身了。离开房间的时候姜瓷抱着米米还睡着,或许醒了,糜岭俯身亲他的时候,看见他睫毛颤得像蜜蜂翅膀似的,可是他始终没睁眼,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他生着病,又旅途奔波,等到了浙江,人都瘦了不少,腿疼,找了当地的推拿师傅,又请针灸师傅,调理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
养病的日子里也没闲着,参观探访了好几家闻名的珍珠培育场,与本地的大型珍珠原料商见面,磋商长期合作事宜。忙忙碌碌,回过神来天气都转暖了。
这天傍晚,他受邀去酒楼与客户吃饭,在旅店前台,一个仆欧拦住他,递来一封信,说是有人托他转交的。信上没有邮戳,拆开来,掉出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的剪报,上面用正楷写着:
姜瓷糜岭结婚启示谨詹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假座花园东路康乐饭店举行结婚典礼恭请张志骁先生证婚诚候诸位亲友光临观礼特此敬告
两年前结婚时登的报,那会儿姜瓷还怀着米米,平日里万事以他为先,又得忙着修缮房子,天天焦头烂额,所以婚事办得简单,其实也就是与张志骁夫妇吃了顿饭,没什么亲友出席观礼。太多事情堵在一起,甚至没想起来要将这则启示留下来作纪念,等空下来再去翻报纸,大海捞针,哪还翻得到,总以为这辈子都再看不到了,一直到现在都怀有遗憾。
可此刻却将心心念念的东西握在了手里,想起那时候在饭店张志骁说的结婚证词,“赤绳系定,白头永偕”,忽然地心里一阵酸楚。
在酒楼,前几次与客户吃饭,他从不喝酒,今日谁敬他的酒,他都照单全收,散席时已经醉得站不稳了,被扶着走出大门,正要上车,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软软糯糯的一声“阿岭”,醉意朦胧地懒懒瞥一眼过去,姜瓷抱着支手杖站在车尾,穿着旗袍,红黄蓝绿,靡丽的颜色,纷乱搅在一起,腰身紧俏地勒着,细细一把,收进去,又凸出来,曲曲折折的柔熟。
同行的人问道:“是糜先生认识的人?”
姜瓷连忙抢答:“我是他的夫——”他想说夫人,穿这一身就为了在人前能说这句话。
可是糜岭打断了他,冷淡地说:“是我的外甥……外甥女。有什么事?找到这里来,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他没说下去,坐进车里,留着车门等姜瓷自己坐进来。
姜瓷早已满面泪水。他不知道在外人面前被这样生疏地称呼是如此心酸的一件事,如坠冰窖似的。早前在香港都不需要用舅甥的身份遮掩,更何况现在两人都结过婚,有了米米了。
他脚步虚浮,游魂似的坐进车里。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言。
回到旅店进了房间,糜岭醉倒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姜瓷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倒了杯水,坐在床畔给他解领带,手一摸上去,他就睁开了眼睛,说:“怎么过来的?”
“坐车,张先生替我找的车。”
“米米呢?”
“在张先生家,她一直哭,还说是我先不要你,你生气了才走的。”
糜岭轻轻笑起来,姜瓷埋怨地推他一下:“你还笑,我都急死了,干嘛这么久了还不回去,已经冷静够了吧,以前在金园,你都没和我分开这么长时间……”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握着姜瓷的手亲了亲,“报纸怎么找来的?”
“我还以为你没收到……这么重要的东西,那时候我就剪下来收好了啊,一直夹在书里,等回去了,我就把它裱起来挂在大门口墙上,让每个到我们家里的人都看见。”
糜岭又笑,拽他躺下来,搂着他讨吻:“想不想我?”
“想,”他把还竖在怀里的手杖拿起来晃了晃,“你的生日礼物。”
“谢谢你宝宝。”
“这是我自己做的,”他把手伸给糜岭看,“我去当学徒,学着做了一支,你看这里都磨出茧子了。”
糜岭皱了皱眉:“要你去做那种事情!”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疼我,还凶我!”他委屈地大叫。糜岭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一边哄他。两人拥抱纠缠着,缝在一起似的紧密,姜瓷听到他在耳边柔柔地一遍遍唤着“宝宝”,只觉得心痛难当。
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委屈,他想,他很愿意,愿意堕入充满木头碎屑的地狱里,生生世世地打磨手杖,磨得手上满是茧子满是血都没关系,只要能磨出一支可以让糜岭安稳地倚着走路的手杖。
“阿岭,”他哽咽着,“你说过,不管我什么样,你都会爱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的,不管你什么样,我也都会爱你。”
糜岭抬起酸涩的眼睛深深地望向他,没头没脑地说:“宝宝真漂亮。”端丽的脸庞,白荷花一样,自己作为枯藤,或者还没有枯藤那样老朽,是水,是池塘里纠缠的藻叶,是鱼,不管作为什么,都可以永远地绕在他身畔。没什么大不了。
姜瓷听了哭嚷着道:“你喝醉了,都没听我说话!”
他笑起来:“怎么会,我都听见了,宝宝今天怎么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我们回家,明天早上就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