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何靖有多过分吗?我这新系列叫褪色之后,想做几件会随着时间自然褪色的衣服,多好的设计理念啊!”
“她非要拍着桌子吼我:‘褪色就是掉色!没人想洗了一缸衣服以后,看到自己白衬衫被染色了。’ ”
“那不能提醒一下,分开洗涤吗?她偏说,没人想这么伺候衣服。”
九点出门的向真很清醒,主要是亟需吐槽一下。
吴屿默默听着,在这一点上,他也是个俗人,更支持何靖的想法。
向真还没说完:“那养牛仔裤不也是随着时间变色的吗?又不是没有先例,我做个变色的衬衫或者连衣裙怎么了?”
吴屿还是不说话,他的工作场合,从来不许穿牛仔裤,他已经十几年没买过这种产品了。
向真越说越激动:“最过分的是,她让我把‘不切实际的幻想丢掉’。”
“气死我了!那我是什么?扒板抄款的二道贩子吗?她找我干嘛?找个工厂制版师不是更合适?”
这话说得,就有点过了。吴屿简短回应了一句,让她缓一下情绪:“她是你的罗伊。”
“什么?”向真没反应过来。
吴屿报出全名:“罗伊·迪士尼。”
哦,向真一下懂了。
看过迪士尼的纪录片或者传记,都会知道,华特·迪士尼最亲密的兄弟,罗伊·迪士尼。
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华特负责艺术创意,而罗伊负责商业运营。
向真脸红了,她可没觉得,自己能比得上华特先生的一个小指甲盖。
“夸张了哈。”她脸很烫,低着头在包里乱翻东西,也想不出要找什么。对,找手机,手机呢?哦,在手里。
吴屿只是类比,倒没恭维的意思,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害羞尴尬起来。
他挑挑眉,换个话题:“咖啡应该不烫了,可以喝了。”
向真找到事情做,马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咦,这不是店里的吧?”她感觉这豆子品质应该不低。
吴屿点头:“朋友去广州时买的豆子,东山晴园的一款精品瑰夏。”他早上自己手冲的,装了两杯。
陆承文有发掘新咖啡的爱好,出门经常探店买各种豆子,也会给他捎一份。
向真又品一口:“等忙完这阵,我也去东山口舒舒服服休息一天。”
吴屿笑了:“挺容易满足啊。”
向真已读乱回:“那肯定不止啊,就再买个东山小洋楼奖励自己一下吧。”
东山那边都是民国洋楼,历史保护建筑群。向真除非能把公司干上市,否则是买不起一点。
吴屿也顺着她乱讲:“按你买绣片的气势,不得买个十栋八栋?”
两个人随口乱聊,一小时的路程很快,依山居到了。
按向真的说法,她靠着和何靖拍桌对吼,争取来两三件“真正会褪色的产品”的名额。
这部分产品,首先会选择植物染。植物染,加环保理念,做褪色概念,更容易被消费者接受。
“你看,栀子黄、山桃粉,本身颜色就浅,褪色不明显,也不会产生明显染色。”
“靛蓝,我们实验了加不同比例固色剂的情况,但是实话说,固色剂减少后,褪色一下就把一起洗涤的白布染蓝了,恐怕消费者很难接受。”
“五倍子灰和茶褐介于两者之间,前两次水洗掉色还是有点明显,可以提醒消费者分开洗,后面几次就不用分开了。”
吴槿娓娓道来,她不仅按照向真的要求,准备了不同水洗次数的布料小样;甚至非常细心地存留了实验用的白布,展示初次水洗的染色情况。
向真不想轻易放弃靛蓝,毕竟她最早的灵感就来自于那首歌:“三尺白布染成蓝,染蓝容易漂白难。”
她把这歌词说出来,本来随便听听的吴屿却仿佛被利箭击中。
她第一次离开五溪寨去三曲的时候,他明明决定放下了,但不过短短一天,她又回来了,那么脆弱的样子,击穿他所有防线,让他忍不住去关心、靠近。
他想做青山,想做池塘,清风拂山,明月映塘,都是过往,不是挂虑。
但此刻,他发现,自己没有那种天赋,不过也是一匹被染蓝的白布。
他深深看她,而她专注工作,并未察觉。
她才24岁,有无限多选择,无限绚烂颜色,会进入她生命里。
即使更进一步,她能接受这种异地的状态吗?——恐怕最终,只是徒增烦忧。
这就是他的处境,无法言明,无法拥有,无法进,也无法退。
向真完全沉浸设计和工艺中,只顾着和吴槿探讨。
“我在想用古法纺织做一批马甲,可以你们自由发挥,随便织不同的肌理和纹路,染靛蓝,然后水洗成不同程度的做旧版本,不需要消费者自己水洗,这个能实现吗?”
吴槿想了想:“那就是用固色剂,然后再用低浓度漂白剂来做水洗?”
向真点头:“对,像牛仔裤一样,甚至同一件衣服,可以有些部分水洗得浅点,浅到发白,有些部分少洗一点,维持深色。”
吴槿考虑了一下:“真真,你这个找牛仔厂去做吧,更好实现。我们这边做不了,用水量太大,不是成本问题,是环保问题,我处理不了这些废水。”
向真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不由看向吴屿。
吴屿也点点头:“嗯,确实不行。自家染布没问题,企业这么做是违规的。”
既然他也这么说,向真就只好放弃了。
不过她还有一个非服装类的产品想做,用来做品牌礼品。
“吴槿姐,那个古法纺织浴巾,能做一批半年左右褪色的栀子染吗?不过我就准备先订200条,做粉丝福利。”
吴槿有点好奇:“浴巾还要做褪色啊?”
向真笑了:“这个不仅是设计理念,还有功能性,可以提示使用时间,褪色就该换浴巾了。”
现在这类产品并不少,她们自己送一些,算是继续强化一下品牌形象,标榜一下自己是“生活方式品牌”。
吴槿还真没想过植物染可以这么使用,这个点新颖,又结合了植物染的特性,说不定有其他客户也愿意买单。
她迟疑了一下,看了吴屿一眼,又看向真:“真真,那我能给其他客户推吗?放心,我给你做个不同纹理的,和其他的区别开。”
向真想了想:“那起码一年内,我这个纹理不能做同款。”
吴槿点头:“好的,我们加到合同里。”
吴屿本来想提醒向真一下,但看她处理得挺好,也就没再开口。
那么定下来能用植物染布料的,就是一款五分袖的T恤。
向真选了栀子黄和五倍子灰,符合她的品牌调性。这T是基础款,普通版走量,做限量褪色版,算是向真的设计情怀。
她们谈完这些,已经到了中午。
依山居有员工餐,大家在最大的展示教室里一起吃饭。
吴槿向她推荐凉拌苦楮豆腐,说:“外面很少见,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一定要试试。”
看起来有点像魔芋,向真夹了一块吃,质地比普通豆腐更紧实,初入口有淡淡的草木苦涩味,凉凉的,麻麻的,她脸就皱起来。
吴槿笑了:“不要吐,再嚼嚼。”
向真忍着慢慢吃下去,奇异地,舌尖感到了一股清甜的回甘。
“有意思。”她询问,“这是什么做的呀?”
“苦槠果实,野生的,山上一种树的果子,有点像小个的栗子。”吴槿耐心给她解释。
不过,吃饭期间,向真还发现一件怪事,有个小姑娘,老是偷偷看吴屿,还红了眼睛。
显然,吴屿也认识她,也知道她在偷看,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可让向真好奇死了,难道,他们有什么过往?
她眼睛在两人中来回扫视,撞上那个小姑娘的视线,对方一下子低了头,再也不敢看了。
吴屿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别看了,回头再跟你说。”
什么嘛,把她好奇心吊起来了,又不现在说。
向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后面吃饭就有点心不在焉。
吃完饭,她这边事情谈完了,但吴屿说要简单和吴槿聊几句,到吴槿办公室去了。
向真看他眼神,意思是不适合她听,就自己在展示教室里画画。
这是依山居最大的空间,挤一挤,几乎可以满足二十人的研学团。装饰雅致,墙上挂着小样布卡,大木桌也特别适合画画。
哼,下次再来黔南,她完全可以住依山居嘛,这里也好得很。
向真画没怎么画成,铅笔用力戳戳戳,把厚厚的画纸都戳了几个洞。
不到一刻钟,吴屿推门进来了:“等你画完?还是现在回去?”
他走近了,向真啪一下合上速写本:“现在走吧。快点,跟我说一下,午饭那是怎么回事?”
吴屿摇头:“上车再说。”
没想到,他们出到院子里时,那个小姑娘就在吴屿车边,看他过来了,紧张得腿都在抖,但还是颤颤巍巍说了句:“谢谢屿哥。”
她也不等吴屿回答,像个壁虎一样窜回屋里去了。
“吴屿,你这什么形象啊?”向真噗嗤一笑。
吴屿却不在意她的调侃:“我倒是希望,更多人怕我才好呢。”
这样,绣坊里的事,他也能省点口舌。
回去路上,他简单把阿兰违纪的事情提了一下,又说是杨美池不忍心,所以他帮她推荐了这里。
不过他还是提醒一句,“对外我们都说是阿文帮忙的,你别说漏嘴,算了,你就当没见过阿兰吧。”
“阿文?”向真疑惑。
“陆承文,我发小,咖啡店的店长。我们去吃披萨那个清吧,也是他开的。出来时还遇到过他。”
哦,那次啊。
向真突然又不太开心了——她是不是就混了个“普通朋友”的待遇啊?
看看他怎么对陆承文的,咖啡厅的楼梯他操心,做好事还留人家名字。
到了她这儿呢?连个正经介绍都没有,就一句“民宿客人”,简直就是,欺负人。
向真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车里突然安静了,但刚才明明好好的。
吴屿复盘无果,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口找个新话题:“下午要不要去棠南梯田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