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阳光里,透着股笨拙而滚烫的暖意。醉梦熙看着大风额角的汗珠,忽然觉得比起闯荡江湖的侠女梦,此刻这满院的落英、磨亮的裁皮刀,以及身边这个鼻尖沾着花粉的少年,才是她心底最想握住的江湖。
石桌上的桑葚干被阳光晒得发黏,醉梦熙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时,忽见大风从布包里摸出根油亮的牛筋绳。他将绳子绕在护腕边缘比划,粗糙的拇指蹭过牛筋上的纹路:“皮匠说用这个做搭扣最结实,俺跟村里猎户换了半张兔皮才换来的。”牛筋绳在他掌心泛着琥珀色的光,映得他腕间那道替她挡剑鞘留下的疤痕愈发清晰。
“去年你教俺认草药时,手腕被荆棘划破,”大风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筋绳,“俺看你拿布条随便缠了缠就接着爬山路,当时就想……”他声音渐低,喉结滚动着没说下去,只是将牛筋绳穿过护腕上打好的孔,“现在好了,这搭扣能勒紧,练剑时就不会晃了。”
醉梦熙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药铺,她看见大风对着货架上的牛皮护腕发呆,掌柜的说那是给走镖的武师用的,要五两银子。他当时摸了摸腰间的钱袋,转身就走,如今才明白,他是自己去学了裁革手艺。她伸手覆上他正在打结的手背,触到他指节上因常年握犁柄而生的硬茧:“大风哥,其实你不用……”
“俺想用!”大风猛地抬头,眼里映着海棠花枝的碎影,“你说要当侠女,总得有趁手的护具。俺没读过书,不会像那些书生送你玉佩诗笺,可俺会种地、会打猎、会裁皮子……”他越说越急,牛筋绳在手里攥得发白,“俺娘说过日子就得实实在在,俺不能让你练剑时总磕着碰着。”
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卖糖画的梆子声,“笃笃”声混着西子湖的画舫笙歌。醉梦熙忽然抽回手,从剑穗上解下枚银质的狼头挂饰——那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用第一笔打猎换来的钱打的,狼眼嵌着两颗小小的黑曜石。她将挂饰轻轻放在牛皮护腕上,狼头的银辉落在粗糙的皮革上,与那朵刻歪的蔷薇花相映成趣。
“这狼头挂饰给你做搭扣坠子吧,”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海棠,“江湖上的侠女都得有个信物,这比玉佩管用。”
大风盯着狼头挂饰,又看看她月白劲装上绣的狼爪暗纹,黝黑的脸颊“腾”地红透了。他慌忙摆手,却不小心碰倒了石桌上的桑葚干,深紫色的果干滚落在牛皮边缘,恰好填满了蔷薇花刻痕的缝隙。“这、这太贵重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指却忍不住轻轻触碰狼头的银耳,“俺娘说狼性最烈,你戴着正好配你的性子。”
醉梦熙忽然笑起来,月白衣摆扫过石凳上的牛皮屑。她想起话本里的侠女总与书生相配,可眼前这个少年,不懂诗词歌赋,只会用粗糙的手掌为她裁皮缝护腕,却让她觉得比任何江湖传说都更真实。她捡起一颗滚到脚边的桑葚干,塞进他嘴里:“尝尝,比你上次给俺的野莓甜。”
大风嚼着桑葚干,嘴角染得发紫,忽然抓起裁皮刀,在护腕内侧刻下两个歪扭的字。醉梦熙凑近去看,才认出是“大风”二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牛皮碎屑。“俺娘说物件上得刻名字,”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样你戴着的时候,就像俺在你身边看着……”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九妹醉梦泠唤她去帮忙喂鱼的声音。醉梦熙应了一声,起身时月白发带扫过石桌,将那枚狼头挂饰轻轻推到护腕旁。她回头看时,见大风正用粗布仔细擦拭护腕上的刻字,阳光透过海棠叶隙落在他身上,将他青布短打的影子与牛皮护腕的轮廓,一同投在落满花瓣的青石板上,仿佛嵌进了这江南暮春的光阴里,成了比任何江湖故事都更动人的注脚。
柴房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声混着远处画舫的丝竹响。醉梦熙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桑葚干,指尖触到果干上的褶皱,忽然想起大风第一次带她去掏鸟窝,他蹲在树杈上,裤腿被荆棘勾出个洞,却把最肥美的雀蛋裹在衣襟里递给她,自己后颈被晒脱了皮还咧着嘴笑。此刻他正用锥子在护膝牛皮上凿孔,每凿一下,铜锥尾端的红布条就跟着晃荡——那是她去年送他的剑穗边角料,他系在锥子上用了一整年。
“你看这护膝得留个夹层,”大风忽然停手,从怀里摸出片晒干的艾草叶,“俺娘说垫上这个,冬天练剑膝盖就不疼了。”艾草叶在他掌心碎成几瓣,淡绿色的汁液染在牛皮上,像滴进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醉梦熙这才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沾着今早犁地时的泥土,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皮屑,显然是为了给她裁皮子,天不亮就去了镇上的皮坊。
“昨夜里俺听见你娘叹气,”大风的声音低下去,锥子在牛皮上划出细响,“她说姑娘家舞刀弄枪不像样子,将来……”他没说下去,只是把艾草叶仔细铺在夹层里,“俺跟俺娘说,熙丫头是要当侠女的,侠女就得练功夫,护具俺来做,保证比镇上卖的还好。”
醉梦熙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想起母亲昨夜在灯下替她补练功服,看着破洞处摇头的模样,又看看眼前这个少年笨拙却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虽好,却总有些看不见的网,想把她困在深闺里。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护膝,月白袖口拂过艾草叶,清香混着牛皮味涌进鼻尖:“大风哥,你说……侠女真的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大风抬起头,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眉骨上,眼里映着海棠花影:“咋不能?”他放下锥子,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握护膝的手背上,“驼子叔说,昆仑派的女侠还能自己挑夫君呢。俺虽不是侠客,但俺会种地、会打猎物,你要是想去闯荡江湖,俺就给你背着干粮袋,你练剑时俺就给你守着衣服,等你累了,俺就搭个草棚子,给你烤兔子吃。”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那闯荡江湖的路,不过是从醉府后院走到后山那么远。醉梦熙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起来,那笑声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燕子。她想起话本里写的“仗剑天涯”,原以为是孤身一人的潇洒,此刻却觉得,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背着干粮袋跟在身后,哪怕走再远的路,心里也该是暖的。
“那你得把草棚子搭结实点,”她故意板起脸,指尖戳了戳他掌心的茧,“不然刮风下雨,我的剑穗该淋湿了。”
大风“嘿嘿”笑起来,抓起桌上的牛筋绳就往护膝上穿,绳结打得飞快,却在末端特意留了个小圈:“俺给你留着挂狼头挂饰的地方,”他抬头看她,耳尖又红了,“这样你一低头就能看见,就像俺在你身边……”
话没说完,院门口忽然传来大姐醉梦香的声音:“八妹,爹叫你去前院抄书呢!”话音未落,黄影一闪,醉梦香已踩着木屐走进来,豹纹裙摆扫过满地海棠,“娘又在念叨你练剑了,说你再不去认字,将来连侠女帖都看不懂。”
醉梦熙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见大风慌忙把桌上的牛皮、艾草叶往布包里塞,连掉在地上的桑葚干都捡起来揣进兜里:“俺、俺先回去了,晚上再来给你缝搭扣。”他背起布包就往月亮门走,青布裤脚扫过门槛时,兜里的桑葚干“扑簌簌”掉了两颗,在青石板上滚出两道紫痕。
醉梦熙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半只缝了艾草夹层的护膝,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只有落英与笙歌。她弯腰捡起大风落下的裁皮刀,刀刃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映着西斜的日光,将她月白的衣袖染成暖金色。远处前院传来父亲教学生念书的声音,而她掌心的刀刃,却仿佛还刻着那句未说完的话——比起江湖路远,这眼前人笨拙的温柔,才是她想攥紧的侠骨柔情。
暮春的日光斜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海棠叶的碎影。醉梦熙攥着裁皮刀走向前院时,听见父亲教学生念《论语》的声音正混着二姐醉梦甜喂鸡的“咯咯”声飘来。她将刀刃在月白裙摆上蹭了蹭,忽然想起大风第一次来醉府送柴火,攥着扁担站在垂花门外,见她舞剑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粗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八妹,你看你这手又磨出泡了。”刚进前院,母亲林秀琪就端着药碗迎上来,指尖点着她掌心的红痕,“都说了姑娘家要学针线,你偏要舞刀弄枪……”话音未落,却瞥见她袖角沾着的牛皮屑,“这又是跟觅家那小子学的?”
醉梦熙低头躲过母亲的目光,药碗里的金疮药散着苦艾味:“娘,大风哥在给我做护腕,牛皮结实,练剑时就不磨手了。”她想起方才在后院,大风塞进她手里的半块麦芽糖,糖纸还在袖袋里发着黏,此刻被母亲盯着,心里竟有些发慌,像小时候偷拿灶台上的糖糕被抓个正着。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大风背着半筐桑叶站在门槛边,竹筐歪在一旁,桑叶撒了满地,他黝黑的脸颊涨得通红,显然是听见了屋里的话。“俺、俺来给九妹送桑叶喂鱼……”他慌忙解释,脚却不小心踩在桑叶上滑了一下,手里攥着的牛皮护腕掉在地上,狼头挂饰在日光下晃出银辉。
林秀琪看着地上的护腕,又看看大风袖口露出的旧疤,忽然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醉梦熙弯腰捡起护腕,见搭扣处的牛筋绳已被他细细编了花结,狼头挂饰在末端轻轻晃动,像只活过来的小兽。“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指尖蹭过护腕内侧的“大风”刻字,那里还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大风挠了挠头,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俺娘说你娘喜欢吃槐花饼,让俺送点来。”油纸打开时,雪白的饼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槐花瓣,甜香混着桑叶味漾开来。他蹲下身捡散落的桑叶,手指却悄悄碰了碰她掌心的药碗:“还疼不?俺给你带了獾油,比金疮药管用。”
醉梦熙看着他蹲在地上忙活的背影,青布短打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后颈晒得发红的皮肤上还沾着片海棠花瓣。她想起昨夜母亲在灯下说的话:“觅家那小子是好,可你是要当侠女的,将来走南闯北,他这庄稼汉……”那时她没接话,此刻却觉得,这蹲在地上捡桑叶的少年,比任何江湖侠客都更让她心安。
“大风哥,”她忽然开口,蹲下身帮他捡桑叶,“等护腕做好了,你教我裁皮子吧。”
大风猛地抬头,桑叶从他指缝间滑落:“你学那个干啥?粗活计,伤手。”
“我想给你做个箭囊,”醉梦熙看着他眼里的讶异,声音轻得像风,“你说过要给我背干粮袋,那我就给你做箭囊,这样你打猎时,箭就不会总掉出来了。”
话音未落,前院的老槐树忽然落下一片新叶,恰好飘在两人中间的桑叶青石板上。大风盯着她月白袖口上的狼爪刺绣,又看看她掌心涂了金疮药的红痕,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那颗微歪的犬齿:“好啊,”他捡起一片最大的桑叶,卷成喇叭状递给她,“那俺先教你认皮子,水牛皮最结实,就像俺……”
“就像你这头牛一样结实?”醉梦熙接过桑叶喇叭,忍不住笑出声。
大风的脸“腾”地红了,却还是点点头:“嗯,像俺一样,结实着呢,能给你背一辈子干粮袋。”
此时后院传来九妹醉梦泠唤鱼的声音,夹杂着三姐醉梦艾逗兔子的轻笑。醉梦熙望着大风手里的槐花饼,又看看地上那半筐桑叶,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只有侠客梦和江湖路。她伸手替他摘去后颈的海棠花瓣,指尖掠过他粗布褂子的领口,听见他心跳如鼓,像此刻落在桑叶青石板上的日光,滚烫而实在。而远处西子湖的画舫正传来新的曲牌,唱的是“蔷薇开遍江南岸”,却不如眼前人笨拙的许诺,让她心间泛起了比春色更浓的暖意。
前院老槐树的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醉梦熙捏着桑叶喇叭凑近唇边,刚想吹出声响,却见大风忽然蹲下身,解下自己脚踝上的牛皮护腿。那护腿边缘已磨得发亮,缝补处摞着好几层粗麻线,显然是用了多年的旧物。“你看这针脚得斜着走,”他指着护腿内侧的纹路,粗糙的指甲划过一道歪扭的线,“去年俺被野猪拱伤了腿,就是靠这护腿挡了一下。”
阳光透过槐树叶隙落在他手背上,将那道替她挡剑鞘留下的疤痕照得透明。醉梦熙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山神庙,她看见大风对着一尊侠客泥塑发呆,泥塑手里的长剑镀着金箔,而他身后的背篓里,装着给她送的草药和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此刻他将旧护腿展开铺在石桌上,牛皮的纹理里还嵌着去年的草屑,像嵌着岁月的印记。
“俺把这护腿拆了,给你做护膝的里子,”大风拿起裁皮刀,刀刃在旧牛皮上滑动时发出“滋滋”声,“旧皮子软和,贴着腿不磨得慌。”他说话时,喉结在麦色脖颈上滚动,耳垂却悄悄红了——醉梦熙知道,这护腿是他十六岁打猎时第一次亲手做的物件,往常宝贝得不行,连下田都舍不得戴。
“这太可惜了,”她伸手按住他持刀的手腕,月白袖口拂过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