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止还真一路走到了平康坊,看见坊口第一家店当真是芥子旅舍。他站在店门口默然片刻,拔了头上的翠竹玉簪抬脚迈了进去。
门口有个高大的柜台,里面一个中年胖子正飞速打着算盘。胖子手里不停,乜了眼突然放到台面上的翠竹玉簪,拖长调子道:“本店只收铜钱绢帛啊,兑钱去柜坊或者当铺。”
这胖子两鬓微白,面色红润,留着两撇细细的八字胡,一双倒三角眼里闪着精光。他自顾拨了半晌算盘,没见簪子有什么动静,终于抬起眼看向柜台前站着的人。
打算盘的手倏地停下,随即他变脸一般笑逐颜开起来,露出颗金光闪闪的门牙。
他一边行云流水的将玉簪捞进怀里,一边同正出门的顾客打招呼,“哟,青橘娘子这么晚出门儿呢,宵禁前归坊啊!”
一边跟柜台前的人无缝衔接,笑眯眯道:“我说最近左眼皮老跳,小郎君你先登个记,准备住几天?”
同时抬起手朝远处大声招呼:“大壮!天字号带贵客挑房!”
陆清止循着胖子的声音望过去,见不远处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朝这边跑来。这少年粗布麻衣,脖子上挂着颗陈年桃核,左手腕上戴着个与他不太相配的精巧银手镯。
陆清止收回目光,掏出牒文置于案上给这位胖计相①登记。
少年过来领着陆清止走了,胖计相从怀里掏出方才的玉簪来细瞧。这玉簪质地不常见,外形简朴,是柄翠竹形态,颜色鲜阳纯正,与陆清止的气质颇相辉映,乃上上佳品。
胖计相摸着两撇八字胡笑得合不拢嘴,翻着登记簿突然眼角一抽,又急忙抬声大喊:“大壮大壮,你过来一下,赶紧!”
话音刚落,一阵风就刮到了柜台前,少年道:“干嘛,有事一次说完成不成,忙着呢!”
这叫大壮的少年开口竟是把清丽的少女嗓音。
“刚忘记跟你交待了,你看看这个。”计相指着店簿上登记的户籍地。
“扬州罗城洗马桥永金坊……”少女蹙眉,“这不是柏子仁在扬州置的宅子么。”说着望向等在一边的陆清止,上下打量了一番,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他还特地差人过来交代呢,真是姘头遍天下,还专挑好看的糟蹋。”
“皮痒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大没小,说了多少次要叫公子……”胖计相做势要打,却一把拍了个空,少女早闪到远处了。
“你打扬州来?”大壮领着陆清止往楼上走,陆清止乍听见她的声音却毫无波澜,只点了点头,未做多言。
大壮转头看了陆清止一眼,“小郎君端庄,第一次照面听我出声儿了还能绷住的人不多,一开始就看出我是姑娘了?”
陆清止神色有些恹恹,不像想开口的样子。大壮自讨没趣,打了个口哨安静下来。
两人来到二楼回廊尽头的一间房前,大壮推开房门,道:“天字号房间就俩,那间已经住人了,这间你看看。”
陆清止朝屋内扫视了一圈,点了点头。大壮将钥匙递给陆清止,想了想,依旧多言道:“看你年纪不大,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柏子仁这趟出的是远门,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接你。我好心提醒你几句,柏子仁肯定不让你花什么钱,但我们家计相是个老貔貅,你在他面前少露财,他向来是有便宜就一定会占的。”
“貔貅?”陆清止蹙眉。
大壮点头,“只进不出的老财迷……你先休息,饭点我来叫你还是直接送上来?”
“不必。”陆清止又扫了眼大壮手腕上那只颇为精巧的银手镯,对大壮的貔貅说法未置一词。
“行,那你要吃东西去柜台寻人。”大壮从屋里退出来。
“好”,陆清止站在门内,想了想又补充道:“貔貅虽是瑞兽,但也十分凶猛,需注意保持距离。”
“什么?”大壮没反应过来陆清止压根没听懂她方才是在打比方。
“还有,你气色不佳,似乎身上有重伤。”陆清止自己顶着张惨白的脸,同面前的黑皮姑娘认真道:“不应太过劳累,日常行动轻缓为好。”
大壮怔了怔,陆清止已回身将房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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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涂山北坡,离火宫内,柏子仁正优雅地喝着不知什么饮品。族长涂山逍遥端着个半透明的琉璃盒子从洞府深处走出来,将盒子放到柏子仁面前,“最后一只了。”
盒子有些烫手,柏子仁捏了个决,一层灵气薄薄的覆在他手上。他举起盒子凑到眼前,食指敲了敲盒壁,隐约瞧见里面有只赤红色小虫翘起头来。
“那我还得再去一趟,可能再有个两次就能结束了。这个你先收起来吧,我回来再取。”他端起那不知名的红色饮品冲涂山逍遥敬了敬,装模做样道:“这玩意儿离了地火就只有放你这儿能勉强活上一阵,这些年多谢了。”
“少说废话。”涂山逍遥在柏子仁对面坐下。
“我一会儿去楚离那转转,别给我当贼拿了。”
“涂山不是天界,你能进结界就能随意活动,他最近在人间如何?”
“这事儿……”柏子仁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那什么,他跟他那冤孽恩人这一世好像有点过于密切了,我怕……你看你要不要让他回来?”
“这是来自月老真君的预测?”涂山逍遥话不多,总是字字珠玑。
柏子仁忍住了没将嘴里的水喷出来,“谢谢您老人家成天替我惦记着我这差事。”
他放下杯子,从食指的细戒里掏出因果眼来抛了抛,五百年过去了,这灰扑扑的东西只透出零星的几点光亮,“月老真君这口饭不知还能不能吃上,天庭都派人来查我了。”
“还不都是你自找的。”涂山逍遥正色道:“楚离的事你让他好自为之,我涂山既然允许族人入世便不会干预太多,上有天道规训,他的因果他自己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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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三更天。宵禁中的长安城并不十分安静,不少坊内酒肆通宵营业。
月光澄澈,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芥子旅舍天字甲号房内痛苦挣扎的人,比如隔壁乙号房内毫无气息死了一般的人。
乙号房内,陆清止躺在床上死寂一般。体内的灵气稀薄到完全无法调动,好在灵丹尚全,灵气虽然稀薄但不至于枯竭。
天界的沧粟台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结界通道,连通四界各处,若没有结界令牌强行进入,轻则被里面复杂铭文法阵漩涡拉扯出灵伤,重则灵丹破碎神魂俱灭。
这一遭他被罚跳沧粟台,天帝还留了不少情面。此时还能昏沉沉躺着,任由体内灵气恣意流淌,以此冲刷温养被震伤的经脉。
自混沌初开以来,天下生灵纷争不断,后逐渐以神魔两族势力为主,分庭抗礼多年。约两千年前,神族杀神蚩尤以身化阵,最终与上古魔王在沧粟台同归于尽,而后魔族日渐衰败,天族最终取胜。
遂划天地灵域为天、冥、妖、凡四界,其下又分仙、妖、鬼、灵、人、畜六道。天族为天界,称主。魔族于溟渊之战后举族降退极南之地聚窟洲,被打为外道。
战火止熄,天道规训渐成。六道福祸相依,牵绊互衍,大道各司其职,逐渐稳定,是以天族几乎再没诞育过天生地长的神君了。
陆清止便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现世的,无怪乎柏子仁觉得他仗了个好出生。
大约七百前,柏子仁还在不知哪个角落里睡大觉的时候,陆清止的第一缕神识在沧粟台那棵老扶桑树下苏醒化形,无依无托,无根无源。那天开阳星突然从北方陨落,司命殿呈言,开阳星主贪狼乃杀神蚩尤宫位。观星台一时异象四起,却无人能窥得天机。
凌霄大殿上天帝端坐云霄,悲悯的声音从九千阶高台洒下,不容置喙,他望着阶下跪着的陆清止,道:“你生而为神,身负杀伐之力,却未生慈悲之心,不识苍生悲苦,于四界六道福祸难料……”
黑夜被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猝然惊扰,像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须臾,陆清止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中,他等待神识逐渐落窍,从回忆中拔出,缓缓回归清明。
他是个七百来岁的神君,准备即位南方朱雀神位,准备了五百年不得法,一直在被规训的道路上摸索前行。前不久,九重天上的重鸣鸟又被自己毒伤了几只,多年‘恶行’累积,终于数罪并罚。一来跳沧粟台思过,二来戴罪立功,领个新职到人界寻那五百年前被委以重任后消失无踪了的准月老真君。
助其结业,助己修行。
陆清止屏息凝神,感受到体内灵气逐渐充盈,于是放开了自己的神识,天地之间的声音铺天盖地涌来,夜色变得喧哗无比。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木墙像不存在一般,女人仿佛就在他面前爬行。
陆清止蹙眉,却恹恹地收回了自己放出的神识,再次屏息全部听觉,闭上了眼。
天刚破晓,一声尖叫伴随晨光落在芥子旅舍的瓦楞上,旅舍回廊上提着热水的大壮慌忙扔下水桶,朝声音穿传来的房间奔去。
“死、死人了!快来人啊!死人了!”有人高声叫喊,一瞬间许多人冲出楼道,脚步嘈杂凌乱。
陆清止拉开房门,看见门口还荡着水纹的木桶,他放开屏息了一夜的五识,感知到昨夜隔壁房间那个在地上爬行呻吟的女人死了。门口挤满了人,陆清止站在人群外。
计相带着几个壮汉赶过来架起人墙,又朝地上摔了盏瓷壶,局面终于被控制住。人群被驱散,陆清止看清了横陈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维持着向前爬的姿态,头发被汗水打湿乱七八糟黏在脸上,眼睛大睁着,眼球布满血丝,左眼角下有颗泪痣。身上披帛凌乱,露出的肩臂上布满青紫痕迹,像经历过长时间剧烈挣扎。手腕上有一个别致的手串,由数颗红黑相间的豆子串成。
陆清止蹙眉,目光在那手串上停留了一瞬,朝屋里的大壮走去。大壮看清来人,惊讶道:“你怎么还进来了?快走快走,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水不够,劳烦替我多打些上来,凉水即可,顺便还需要一套新衣物,多谢。”陆清止道。
大壮表情空白了一瞬,张了张嘴,又将陆清止上下打量了一遍,认真问道:“你要现在洗澡?”
陆清止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灵丹还在恢复,自然不能浪费在净衣净身这些法咒上。
芥子旅舍打了烊,出入口都被金吾卫守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陆清止不仅没洗上澡,还因为行迹异常被单独隔开叫到一旁候审。
大壮瞧着陆清止一个人站在那里被守卫看管,上前低声道:“你莫怕,实话实说就行,此事与你无关,有柏……公子在,你不会有事的。”
陆清止看了眼大壮,未做多言。大壮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摊了摊手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陆清止沉默着环视了一圈芥子旅舍的大堂,空间不大,随从不少。大堂右侧角落有一排高低错落的花架,花架上全是形态各异的菖蒲盆景,原本自成一景,却在其中突兀的夹了盆蕙兰。
他收回目光,终于开了金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壮看了陆清止一眼,又看了看左右,确定这话是在问自己,“柏子仁?”
陆清止点头。
“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你?”大壮又问。
陆清止摇头。
大壮想了想,道:“顺利的话也需得七日才能回来。”她扫了眼陆清止身后的两名金吾卫,压低声音道:“他是花行行首,还是朝廷命官,顶金贵的那种,这些人不敢乱来,你放心。”
陆清止又不说话了,大壮又细细地重新打量了陆清止半晌,有些不解道:“你专门从扬州过来寻他?”
陆清止像没听见,垂目安静站着。
“干什么呢,差你去叫裴二郎还在这儿杵着干嘛?”计相一把拽过大壮,戒备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陆清止。
“平日里没见你对公子那些莺莺燕燕正眼瞧过,怎么这回热心肠起来了,脑子被门夹了?”计相压低声音道。
大壮被计相拽到身后,“嘶……你轻着点儿拽疼了……”她揉着胳膊嘟囔道:“我也纳闷,人家冷屁股都不待见我这热脸,我还上赶着倒贴,就是莫名觉得这小郎君有些熟悉,你是不是也有……”
“可闭嘴吧,以后再别说公子看脸不看人了,你这也好不到哪去。”计相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