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旅舍二楼雅间,陆清止与柏子仁在窗边相对而坐,案几上的香炉燃着香,挥扇间轻烟浮动。大壮端着水壶杯具走上来,为陆清止和柏子仁各斟了杯饮子。
她顺手将陆清止这一侧的窗户关上了些,正好挡住了落在柏子仁脸上有些晃眼的日光。
“神君这几日过的可还习惯?居所简陋不比天界,小仙事急从权没来得及好好招待,实在是怠慢了。”柏子仁弯着眼睛,摆出一副自认和蔼的神态。
“这么短短几天,你去了趟溟渊,还受了伤?”陆清止看着他,不答反问。
柏子仁面上带笑看着陆清止,不置可否。
“你在人界待了五百年因果眼毫无进展,原来是在忙其他事情。”陆清止淡然端起面前的饮子喝了一口。
饮子虽能调身理气,却大多是苦涩的,柏子仁见陆清止无甚表情,也端起来喝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扔下了杯子。
“你看不上我,我知道。”陆清止看着柏子仁继续道:“我小小年纪却能凌驾诸神之上,时常犯错却从未被重罚,你这次回来之后态度却反而大改初见时,应该是师尊交代了你什么话,碍于我的身份怕开罪了我往后回去天界更不好过。”
柏子仁面上依旧笑着,心道那你可看轻自己了,当年正儿八经初见的时候不仅看得上,还夸你人美心善来着呢。
嘴上却道:“神君果然如传闻一般心直口快,不过神君说的哪里话,小仙那天态度可能是有点问题,但也真是有事,火烧屁股的那种,我这不是办完立马就赶回来了。”
陆清止没接他的话,继续道:“你既看了师尊留给你的话,那他一定也告诉你了,我并没有即位南方神位,这次到人界协助你是名义,实际上是数罪并罚,所以才被投了沧粟台。若完不成修行,我同你一样回不去天界。我与你并无不同,现下也没有任何特权,你不必同我装模做样。”
柏子仁本就坐得不够端正,一条腿支着一条腿蜷着,听完这话,他盘起腿双手放在矮桌上捧着自己的脸,突然凑近陆清止眯眼低声道:“听说小神君只修习疗愈类法术,方才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伤,不知这疗愈法术能否用来防身呀?”
陆清止不解,垂眼看着面前的人。
柏子仁粲然一笑,忘记自己是个长辈,悠悠道:“陆老狗没告诉过你,我历来品行不端,最爱你这种模样清隽的小郎君么?”
他退了回去,顺手端起饮子又喝了一口,又被苦得五官皱成一团,便探身朝楼下喊道:“大壮!说多少次我的饮子要多加糖!”
一直站在旁侧的白薇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陆清止身侧,面色不善盯着柏子仁。陆清止抬手将白薇挡回自己身后。
柏子仁的眼角弯出一道促狭的细纹。大壮很快拿了一碟子沙糖上来放到柏子仁手边,手腕上的银手镯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脆响,嘴里骂骂咧咧:“不爱喝别喝,加那么多糖还喝个什么劲。”
她看了陆清止一眼,又意有所指阴阳道:“积点儿德吧老光棍。”
“啧!不爱拿你别拿,忙你的去吧!”柏子仁冲大壮的背影不依不饶。
“师叔德高望重,的确需要自重。”陆清止道:“今日相思子案二审开堂,结束后我自会离开自行云游人界,师叔也不必刻意作出一副招烦模样。”
柏子仁被这声从天而降的师叔叫得六魂离体,思绪竟一时有些跟不上趟。
半晌,他敛了神色,像是终于觉得无聊了,挥了挥手,道:“既然神君明人不说暗话,那我也懒得装了,既然都是五百年没上职成功,咱俩谁也不比谁厉害。在人界我且算地头,加上陆吾有托付在先,师叔往后便带你好好游历。当初你和天帝硬扔给我那劳什子因果眼现下也成了你明面上的公职,还得劳烦神君往后和我一起想办法。”
陆清止不言。
柏子仁站起身来,“我今日原就是来接你去府上的,咱们这就走?”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走到白薇跟前伸手点了点。
“往后还得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这位身上还带着魔印的……小娘子,能劳烦神君讲讲缘由么?”
白薇满脸戒备看着柏子仁,陆清止道:“儿时云游至溟渊意外救下她,后来跟着一起回了天界,身上的魔印清洗不掉。”
陆清止抬头看着柏子仁,接着道:“天道好生,师叔是有什么意见?”
柏子仁哑然,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是谁在说这神君不善言辞的?这话他要怎么接,天道好生都搬出来了。
怎么儿时就云游?哪不能游偏偏不要命往溟渊游?溟渊难道是个什么集市说捡就能捡个活的?关键这魔印是什么时候打的?怎么还结了灵丹?为啥灵丹这攸关性命的东西怎么说剔就给剔了,不是吧这么大事儿一句不打算说?
柏子仁吸了口气,点了点头,笑道:“甚好,小神君慈悲为怀,甚好。”陆小狗不说,那就只有回去问陆老狗了,他好声好气继续问道:“那咱们现在走?”
陆清止垂下眼睑,不知想到何事,又看向窗外,并没有站起来,“马上开堂了,我想等个结论。”
柏子仁看着陆清止,想了想,一点头也坐了回去。他舀了两勺沙糖到自己杯中,又给自己重新斟上饮子,一边晃一边道:“为什么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你跟青橘也不认识。”
陆清止只道:“有始有终。”
柏子仁搓了搓食指上的细玉戒,然后虚空一握,手里多了个寸许的小木匣,“老龙跟我说是你指证出了相思子,你认为青橘死于谋杀,怀疑凶手是她的情郎裴耀卿?”
陆清止默认。
柏子仁将木匣放到陆清止面前,“青橘是自杀的,与裴耀卿无关。”
陆清止拿起匣子将盖子推开,里面放着枚小小的玉环和一叠透着字迹折了几折的绢纸。陆清止将玉环放到桌上,取出绢纸展开,是青橘写的一封信。
【柏公子敬启,已故风尘女青橘拜言。
萍水相逢,数年多有求于君,枉论交友。青橘厚颜,此身后还有三事相托。
玉环乃裴焕之所有,其祖母遗赠,作护身符自幼相伴,青橘无福消受,托公子还之。
妾之寄父武三思,识相思子,寄父弄权,此事恐至二郎牢狱之灾。虽妾已托二郎保命之物,平可安然,顺可亨通,然妾万恐二郎有意轻生,故另备自陈书文,附妾指印,托公子万全。
最后有一言托公子转之:百足之虫,去一足尚存九十又九,路漫漫修远,赠君一剑,聊表希冀。】
小木匣底部果然还折有一方黄麻纸,也是漂亮的蝇头小楷,字多了许多。是一封印着红掌印的自述信,详述了青橘自己饮毒自尽的过程及原因。
陆清止将东西一一折好放回,合上盖子将木匣推回到柏子仁面前,看着他平静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要伪造这些东西也很简单。”
“什么?”柏子仁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道:“你刚还说我身上有伤呢,你不会不知道擅自干预天道是会被雷劈的吧?”
陆清止看着他,不置可否。
“你想什么呢,这匣子是我刚在楼下那盆蕙兰里挖出来的,我费尽心思插手凡人这些事图什么……不是我脑抽了跟你说这些,爱信不信。走不走?要不你自己在这住算了,我走了。”
“人乃万灵之长,怎可自尽,没有说得通的理由。”陆清止笃定道。
“师尊曾说,四界六道万物皆有灵,是故众生平等。既如此,草木五虫尚且不能自尽,人为万灵之长,更不能自我毁灭。”
陆清止看着桌上的木匣,“我听说自尽者魂魄皆不得往生,将永世轮回十方地狱,她怎么会自讨苦吃。”
柏子仁原地震惊,这是什么清奇思路。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生苦短而已,已经死了寻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果然是未经世事不知悲苦的小神君,清澈的叫人都不再好意思说他骄矜了。
柏子仁漠然道:“我不知道青橘为什么自尽,也不想知道,人会因为很多原因活不下去,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心想事不成万事不如意,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神君尊贵,只知道‘能不能’,为何不看看‘想不想’呢。”说着他将木匣收回戒指里,起身便要独自离开。
“裴耀卿现在被抓了,青橘希望你帮她。”陆清止看向柏子仁道,“如果这些东西是真的。”
“我说了,我不想管这些事,当天雷闹着玩儿?”
“天雷只劈逆行倒施。”
柏子仁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你在人界这五百年就是这般混过去的么?得过且过,作壁上观。”陆清止没有再看柏子仁,却字字诘问。
“穷醋大,我真是……知道我这些年凭着自己努力攒下了多少家产么,说我得过且过?”柏子仁骂骂咧咧停在门口,仰头叹了口气,随即一个转身又大步走回陆清止身旁。
他抓着陆清止的手臂一把将他扯了起来,还不忘顺手将站在一边的白薇拍晕过去。陆清止被拽得踉踉跄跄,还未反应过来就猝不及防跌进了一个恍若异世的梦境里。
“你……”陆清止扭头看了眼柏子仁,又仔细看向四周,他眼波流转,时刻平静的脸上满是诧异。房间还是刚刚的房间,却又不只是刚刚的房间,他们像是掉进了另一个地方,但其实又还在房间里。
屋内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光晕,恍若虚幻,无数光点漂浮在他们四周,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粲若繁星。
柏子仁松开陆清止的手臂,另一只手里握着不知何时又掏出来的木匣。陆清止看着周遭奇幻的景象,不确定道:“灵相溯源?”
他还没来得及等到答复,周遭突然聚集到一起的光点便朝他攻击过来。他想要劈手回击,但灵力却被桎梏无法施展,就只能眼看着光束击到自己身上,他疼得心神一震,眼前奇异的景象如潮水般逐渐褪去。
柏子仁挥手在陆清止眉间一点,褪去的景象再次笼罩回来。
“看来神君这疗愈术的确不大能防身。”柏子仁嗤笑一声,捏了个决拍进陆清止背心。
“说话讨人嫌就少说,神君这么多年在天界还孑然一人是有原因的。”柏子仁不再理会陆清止,闭上眼以手画决。
那些大小不一的光点萦绕在他周身流动起来,片刻后他倏然睁眼,用自己的食指碰了碰一颗悬浮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光点。
陆清止还来不及平复,紧接着又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猛地吸入漩涡,在漩涡中拉扯了几瞬后被再次猛地推出,他踉跄站直,发现自己掉进了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他与柏子仁站在一间昏暗无灯的房间里,屋内没有任何软细,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硬榻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已经横死多日的青橘。
也不知她在这里坐了多久,对突然出现的二人若无所感,掏出火折来点亮桌上的油灯。陆清止试探着伸手一挥,周遭荡起一片五光十色的涟漪。
“这就是梦墟境?”陆清止看向柏子仁,柏子仁没理他,陆清止转过头自顾仔细瞧起来。
他有些不可置信,又伸手捞了一把,昏黄的烛光随着他的手再次荡起波纹,随即又恢复平静,他突然喃喃道:“以星月开天阵,遂山川列地营,原来苍戮将军的天机阵是这样的,似梦似真,确实容易叫人沉沦。”
天机阵,能使生灵困于幻境,心有执念者难以破法,是多年前那场著名的以少胜多大败魔军的溟渊之战的战术。
柏子仁眼角一跳,太久没被人叫过的称呼,今日短短片刻便被这人叫了两回,这次还稍上了一些浸着血光的记忆。那些已经沉睡的苦痛和戎马被瞬间唤醒又在顷刻间湮灭,柏子仁一时间也有些恍惚,神色落寞了两分。
他其实生了副不太正经的桃花相,不知是否因为浸淫人界太久,杀伐之意被洗了个干净,还总是一副浪荡模样,叫人实在难以与杀戮一词放在一起。
“这不是天机阵,就是普通的以物溯灵,昨日重现罢了。”柏子仁声音有些哑,神色也有些黯淡,他冲青橘抬了抬下巴,“神君既然执着就自己看吧。”
桌上放着盆开得正盛的蕙兰,是陆清止在芥子旅舍见过的那盆,花盆旁边摆着此时在拿在柏子仁手中的木匣。青橘研磨添笔,正在写陆清止已经看过的信。
桌上还有一摞写满了字迹的麻黄纸,最上面好像是张房契,一并用两把铜钥匙压着。
两封信写罢,青橘又掏出玉环来用手绢细细擦了擦,一一将折好的信和玉环放进木匣,最后她拔下发簪刨开花盆里的土将木匣埋进了去。一切做完之后她便空坐着,一动不动,像神魂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