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起风,长安转眼入了秋。这天柏子仁回来的晚,宵禁之后还不见人影。第二日午膳他告诉陆清止武三思死了,皇宫里闹了场哗变,但哗变被紧急终止,听说哗变主导者想杀的人也没有杀完。
一夜之间长安内外消失了很多官员,平康坊里最热闹的芙蓉乐肆被贴上了封条。这场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的政变里,看不见青橘的名字,看不见裴耀卿的名字,他们犹如洪流中的瓦砾,同其他泥浆砖瓦一起默默支撑着某一段历史。与那相思子案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临淄郡王,除了听说被放官至潞州外,也未曾再在坊间流言里听到其他什么动静。
桃夭灼灼,仓庚啼鸣。芙蕖泛水,腐草飞萤。紫薇浸月,雁鸿来归。芳草化薪,腊梅坼蕊。人界一年有四时,四时尽不同,这场政变一过,忽而就是三载春秋。
柏子仁的因果眼在亮了那一小片之后又没了动静,陆清止不催促,有时与柏子仁一起讨论上面的铭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安静的修行。他逐渐习惯了人界的喧闹,也习惯了柏子仁每每睡到日晒三竿后拉着他去送货的日子。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热,白薇拉着绿沉做出了不少新口味冰酥烙,陆清止品不出味道,但比之其他食物他对这冰凉鲜明的口感的确要多偏爱几分。柏子仁又是连续好多天不在,陆清止隐隐有所觉,这个人间的皇宫里也许又有像三年前一样的大事发生了。果然,消息很快传了出来,三年前哗变没死的那个韦姓太后这回死了。
当年放官至潞州的临淄郡王李隆基和他那权贵姑姑太平公主联合发动兵变,多年蛰伏隐忍,临淄郡王终于堂堂正正站在了台前。听说他一路率兵直取宫门,不知这天的烈阳有没有融化掉他韬光十余载结出的寒冰。一朝声名鹊起的临淄郡王最后却推举了自己的父亲安国相王即位大典,而另外一个原本同样沉默在黑暗里的名字,裴耀卿开始逐渐褪去尘土,在洪流之中燃出星星之火来。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各部官员自然也忙得不可开交,陆清止不清楚柏子仁的司卜令到底是个什么官位,只知他不常进宫,也从不议政,但似乎一有重要的事他又都在场。这人在人间五百年如鱼得水,或许仙族身份对他来讲算是禁锢。
傍晚,陆清止在芥子苑里巡检完准备回前院,路过春尽园时看见了多日未见的柏子仁。他穿了身平日少见的宽袍,发髻半挽,一副实打实没收拾过的模样,躺在花已开尽只剩满藤青茂的荼蘼藤架下睡着了,不像是出门声色犬马后刚回家的样子。矮桌上放着几个空酒坛,陆清止时隔三年又感受到了溟渊的气息。他记起三年前的某天柏子仁也像今天这样喝了许多酒,将他从睡梦中无礼的惊醒,身上纵情声色的糜烂气味里夹杂着溟渊的寒凉,他知道那天柏子仁使用了某种秘术给大壮疗过伤,想必今日是又进行了一次。
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被遮住了,于是睡着的柏子仁脸上敛了艳丽。陆清止的目光从柏子仁脸上扫至搭在腰上的半截手臂,盯着那截手腕想起三年前无礼的人不只有柏子仁。他又看了看,想绿沉银枪重达千斤,那话不算唐突,这腕子的确很细。他又将目光移开,落到柏子仁系着条简陋腰带的腰间,想了想,腰也很细,他在心里再次评估,这实在不是一个武将该有的身板。他探出手去,似乎想丈量一下这腰究竟宽约几许。
“你干嘛?”柏子仁睁开眼,满眼血丝,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坐了起来,声音有些喑哑,“我怎么睡着了,花也没有,酒也才这么几口。”然后看向陆清止道:“你方才在巡园子?有劳了,我最近忙得很,改日请你去东市吃酒。”
陆清止在柏子仁对面坐下,两手捏决,指尖萦绕出一团熟悉的灵气。灵气丝缕一般轻盈的缠绕跳跃着飘向柏子仁,钻进他的神庭穴。柏子仁感觉自己周身经脉被缓缓涤过,这缕轻盈的灵气缓缓安抚着他疲倦的身心。
“倒也不用……”柏子仁没把话说完,因为的确太舒服了。原本喝酒就是为了缓解过度消耗灵力造成的经脉胀痛,如今身体得到了安抚,把他的嘴也一并封上了,他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下来。
“大壮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为她用禁术。”陆清止缓声问道,问的内容却是一如既往的直接,“我原以为你这几日在忙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有我什么好忙的,我也不能干预人界秩序,混个闲职行方便而已,连个正式官级都没有。”柏子仁闭着眼,也轻声道:“你要在人界待够五百年,应该比我厉害的多。”他笑了笑,没提大壮的事,“临淄郡王虽然稳了一步没上位,但是裴耀卿升职了你知道吧,看看这些凡人,谁敢说他们平凡得了一点。”
“我专习疗愈术,魂伤不是小事,你将禁术告诉我或许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帮到你。”陆清止没有贴心接他的话茬,继续执着于自己关心的问题。
柏子仁睁开眼,轻轻挥散了陆清止萦绕在自己体内的灵力。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眼里的血丝已经消散了不少,柏子仁看向陆清止,道:“大壮是魔族前公主。”
陆清止眼里闪过讶色,但始终平静的看着柏子仁,等他继续往下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与陆吾几乎一模一样,柏子仁有些牙疼。
“她真名叫花钰儿,是我捡回来的,他的阿兄花焱是魔族降退之前的少君主,我在溟渊大战中斩杀了。”柏子仁道。
“你对她没有义务,也不应该。”陆清止蹙眉。
“很多事不是用应不应该就能区分清楚的,神君忘了三年前的青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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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复一年,转眼又过去两年。
六月盛夏的清晨,柏子仁携着有些凉意的晨风闯进朝夕院。陆清止正打算找他说近日想要出趟远门,还未开口,一眼望去便看见个满身血迹的男人跟在柏子仁身后,跛着腿一瘸一拐。
“神君救命!”柏子仁急急奔向陆清止。
“你怎么了?”陆清止快步走过去。
“我没事。”柏子仁扭头看向满身血迹的男人,那人二话不说上前扑通一声冲陆清止跪下,伏在地上不再起来。
“他……他问题暂时也不大。”柏子仁道,说着去拽地上的人起来,“你先起来别着急跪,屋里说。”柏子仁拉着男人往偏厅走,男人踉跄着胡乱抹掉脸上的血泪,一声不吭跟上。
陆清止走在最后,看着那个满身血迹的男人,一头刚被天雷劈过的狐狸精,右腿天生不足。
偏厅榻上趴着个奄奄一息方才没在院子里出现过的人,这人身披轻甲,后背中了数箭,箭支都已被剪掉,只剩箭头还留在体内。脸上身上有数道划伤和砍伤,但最致命的还是腹部那个拳头大的血洞,应该是枪戟类兵器贯穿导致。要不是柏子仁用灵力强行吊着,现在魂魄应该已经入了冥道了,而此刻那个浑身是血的跛足狐狸精正握着这人的手跪坐在榻前。
“他刚从战场上被捞回来,我灵力一撤他就得透心凉,只有你能试试了。”柏子仁对陆清止道。
“他已经烂了,你强吊着他一口气也没有意义,我没这个本事。”陆清止道。那狐狸精闻声转头望来,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掉。陆清止视若无睹,看向柏子仁,“你不是连魂伤都能治,这个不行?”
“……”好,几年过去了,这茬还是过不去。柏子仁看了眼跪坐在塌边的跛足狐狸精,扯着陆清止走出房间,低声道:“既然是禁术,我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我还巴不得让你帮忙呢。”
陆清止好整以暇看着柏子仁,柏子仁无言,冲陆清止虚虚拱了拱拳以示钦佩,啧了声道:“大壮的伤也该收尾了,我求求神君届时帮忙掠阵好不好?”柏子仁带陆清止挪了两步走到窗边,看向屋内,“地上那个叫楚离,是我朋友,榻上趴着的那个叫李楷洛,是楚离的……曾经是楚离的救命恩人,楚离为救他才受了重伤,你实话告诉我,榻上那人还有救么?”
陆清止看着榻上的人,神色严峻,没有说话。
“你能救就救,若的确无力回天,也……也罢了。”柏子仁背过身不再看窗里的情况,楚离却望了过来,看救命稻草一般祈求地看着陆清止,血和泪糊了一脸,眼中尽是绝望。
“因果有天命,逆天道而行没有善果的。”柏子仁道背身道。
陆清止撤回跟楚离对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笑了笑,道:“师叔这就会看因果了,因果眼解封了多少?”陆清止抬手,一缕灵力自他指尖萦绕而出,从窗边落进李楷洛的灵台。
趴在榻上的人呼吸有了起伏,竟缓缓抬起眼皮发出微弱的声音来,他半撑着眼皮看着榻边跪着的人,气若游丝道:“你……又是你。”
楚离却像受到了巨大惊吓,慌忙撒开方才握了许久的手,背过身去垮塌着肩背啜泣的更大声了。
“你在哭?”李楷洛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抬起手,但实在没力气了,他长长叹了了口气,“你别哭。”
“我、我不哭,这就不哭了,你别说话了,别说话了……”楚离背对着他慌忙道。
“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你转过来,我看一看。”李楷洛拧着头趴在榻上,嘴一动就有大股血往外流。
楚离慌乱地抹着自己的脸,终于转过身来,又慌乱地用衣袖去擦李楷洛嘴里流出的血。
“你叫什么名字。”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溢来,楚离的衣袖被浸湿,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别……别说话了,我叫楚离,我叫楚离。”楚离着急的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李楷洛的嘴,想堵住不断往外流的血。
“我记住了……”李楷洛果真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却连呼吸都几乎没有了。
“不……不,不不。”楚离连忙松开自己的手,又去探李楷洛颈侧,目光像失去了焦距,他手抖的厉害,探了几次都没有探出个结果。他慌乱起身,又跌了回去,最后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朝窗边走来。柏子仁快步走进屋内一把扶住了他,楚离大哭起来,用尽全力抓住柏子仁的衣袖,凄厉又绝望的望着柏子仁:“救救他!阿央,求求你,救救他!”
“楚离……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强求?怎么就是强求?”楚离松开柏子仁的衣袖跌坐到地上,“我被人关在笼子里要剥皮抽筋,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满天神佛听不见我的声音,最后是一个小男孩救了我,现在我要救他,为何不能强求?”
“你救他就是为了报恩?”陆清止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站在柏子仁身边问瘫坐在地上的楚离。
楚离目光空洞的摇了摇头,望向榻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气息的人,“他本就命不该绝,是为奸人所害,我卜过卦的,他这一世该是个顺遂美满的命。”
“你有什么可以给我?”此言一出,楚离和柏子仁都看向了陆清止。楚离呼吸一滞,立刻恳切道,“楚离潦草活了上千年,身无长物。”他从自己左耳摘下一个小铜环递了过去,“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了我挺久,后来做了个须弥界进去,里面是我毕生家当,剩下的就只有我这腌臜身了,神君若有看得上的尽管拿。”
陆清止扫了眼那铜环,没伸手去接,柏子仁伸手接了过来。
“你的天雷伤我可以帮你,不要任何报酬,还有你的腿应该也有办法恢复,看在……”他看了眼柏子仁,“你朋友的份上。”陆清止走向塌边,“但他……”
“天族乃四界之主,以大道服天下,天神难道都是这样见死不救么?”楚离突然直起脊背,打断了陆清止还没说完的话。
陆清止偏过头看向楚离,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声音依旧平稳,他接着道:“四界六道已有一千七百余年,早已相互制衡,生生不息。就如他方才所言,万物生灵自有其因果,我可以打破规则强行赋予他生机,但这世间势必会有另一个生机消失,你可愿意做这个消失的人?”
楚离方才挺直的脊背又塌了下去,低下头沉默了。
“不愿?”半晌,陆清止未得到回答,便道:“那我便遵守承诺,替你疗伤。”
楚离没有动静,柏子仁却突然开了口,他沉声道:“楚离,这事绝无可能,你别想了。你送别了他那么多次,不过再多等个几十年就又能再相聚,你是千年大妖,只要你想,你还可以陪他千秋万世!”
“能转世为人又不知是几辈子以后的事了。”楚离站起来走向陆清止,对陆清止躬身行了个郑重的大礼,像觅得了解脱般笑了起来,道:“多谢神君天恩,楚离这条命就交给神君了。”
“我不同意!”柏子仁看向陆清止:“你别动他,除非先弄死我。”
“阿央,这一千年对于我来说本就是恩赐,其实一直没告诉你,我这么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