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一个人的离家出走，突然之间变成了两个人的无家可归。

曹予恒感到抱歉，两人在外头流浪了一会儿，他提议：“你要见见我妈妈吗？”

张元：？

我吗？

懵懵懂懂的，他跟着曹予恒来到了医院，在柜台注册后，又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一间VIP病房。

偌大的病房，一张病床苍白地置于中央。

床上躺着一名女士，瘦骨嶙峋，身上连接的仪器比想象中要少，都是一些基础的监测工具。

张元的心突突地跳。

“我妈睡了五年了。”曹予恒缓缓走到病床旁边，神情满含爱慕地凝望那位女士。

言中之意，他已经没有妈妈的陪伴五年了。

“医生说妈妈是脑死患者，他们已经束手无策，最好的选择是让妈妈安心地走，否则只能等一个奇迹。”他转头看张元，“你说，我能等到那个奇迹吗？”

曹予恒说话的时候表情虽平静，眼神却如宇宙空旷，孤寂哀伤。

张元不由得感到心疼。

他大可以说“一定可以的”来安慰，但他又觉得轻易说出这些空话是一种冒犯。于是缄默不语，只是默默的站在他身边，给予陪伴。

曹予恒选择留下来陪床过夜，他收拾了一番，对迟迟不走的张元说：“你回去吧，回去好好跟你爸爸道歉。他应该很惊讶吧，忽然拉着同学离家出走。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以为我俩私奔啊？”

曹予恒边说边笑。张元约是眷恋那道笑容，没有听话离开。

“探病时间到我就走。”他看了眼时间，说。

“好啊。”曹予恒当然感激不尽，他拍拍自己的床，招呼张元过来坐。

“我爸以前是个非常合格的父亲。温柔强大又可靠，坚实得就像大树。”他凝望母亲节奏规律的监测仪器，娓娓道来，“但自从我妈出事后，他就像电视剧那样，一夜之间变了。变得沉迷于工作、酒精，不再管我……一开始我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没人管我那可太自在了。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张元静静聆听。

“我爸不仅移情别恋，还为了维护那个小三，三番五次打我。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他还是个父亲吗？”曹予恒说着说着，委屈嗫嚅，“我不敢想妈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他怎么可以背叛妈妈？妈妈她明明还没死，她只是还在沉睡。”

张元瞥见他颤抖的手，突如其来地想握住。

曹予恒泪水更不受控地往外涌了。他强忍泪水，抿唇一笑：“没妈的孩子被爸打，怪丢脸的……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连竹子和大宋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竹子是？”

“我发小。你没见过吗？”

“……”张元没印象。

曹予恒噗嗤一笑：“……反正这是我俩的秘密。”

秘密？

张元似懂非懂，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字。

【我的父母是公务员，在市里一个小单位上班。他们眼里只有官职、晋升和市民，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他们至今为止仍不会手语，仍没有关心过我真正的需求。】

【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大麻烦。他们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低调生活，不要给他们添更大的麻烦。带朋友回家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才想瞒着他俩，所以我爸才那么生气。抱歉，你吓着了吧？】

“没事儿，你曹哥胆子没那么小。”曹予恒阅完抬头，眉眼弯弯一笑，“我才抱歉，硬要你收留我，你这两天很为难吧？”

说罢把张元的头按胸膛上，给他摸摸头，“看来我俩同病相怜呢？那从今天起我们就相依为命吧？哥哥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你直到十八岁成年的。”

张元：“……”

被当小孩子逗，他赌气似的直起身，眼神锐利瞪去。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曹予恒撒手，“这个还有谁知道？”

张元：？

“你家里的事。”

【只有你。】

“那我俩就算是交换秘密啦？”曹予恒伸出小拇指，“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张元心想幼不幼稚。但是盯着那段修长的尾指，不禁像着了魔一样勾了上去。

**

这几天，曹予恒在想出新的落脚点之前一直待在医院陪床。但那并非长久之计，父亲迟早会通过院方发现的。

或许电竞酒店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天放学，他正苦恼的当儿，许久不见的发小南竹雨提着奶茶出没在面前。

经历上次吵架，两个人有些尴尬。

“上次……我反省过了。对不起。”南竹雨递出奶茶，扭扭捏捏地道歉，“身为你亲如兄弟的朋友，我应该要站在你这边才是。我不应该因为惧怕上位者，也就是叔叔，而盲目答应他的要求，透露你的行踪给他。”

见曹予恒没说话，他补充：“下次、我是说如果再有下次，就算欺骗我亲生父母，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噗嗤。”曹予恒闻言笑了，他收下奶茶，“我们之间搞得这么正式，还怪尴尬的。”

南竹雨讪讪：“还不是你上次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我都没见你生气过，我可被吓得不轻……”

曹予恒揉了揉他的头：“对不起啦，我家……发生了一点事，所以有点敏感了。”

“是，我夹在你们父子之间，我活该受罪。”南竹雨砸吧嘴，“所以你们发生了什么？”

“没啥，父子之间吵了一架罢了。”曹予恒一把勾住兄弟的脖子，肩并肩一路插科打诨，一路走向校门。

两个人和好如初，南竹雨的生日会曹予恒必然不能缺席。

曹予恒在接到邀请函的那一刻，立即想到张元，心想要带这个自闭阴郁男见见世面，跟人见面交流充充电，便连哄带骗把人骗到了现场。

南宅是通透的小四层别墅，院子与隔壁曹宅的院子相连。曹宅也是个四层别墅，但外观是另一番别出心裁的设计。或则说，整个小区的别墅外观都与众不同，各有风格。

生日会在南宅的院子以及一层举办，布置得跟婚礼似的，金碧辉煌。

明明是个高中生的生日会，来宾却也都是违和的商务人士。各个身穿西服长裙，杯觥交错。

张元确实“见世面”了。

他步履紧张地穿插在人群中，找了个角落就不再离开。手上时不时整理身上的西装，缓解浑身的不自在。

他就像个进入天鹅窝的丑小鸭，与之格格不入。连身上的西装都不属于自己，是曹予恒给他买的。

他目光急切地寻觅曹予恒的身影，在不断的落空中，心里愈发焦躁，想像运动会那天一样，一逃了之。

明明刚刚还是曹予恒领他进来的，怎么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找了很久，他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身影。

曹予恒与人们从容交谈中，举止翩翩如豪门少爷。

张元忽然想到，也难怪他找了很久都不到曹予恒。因为他已跟这如画一样的上流社会融为一体。

几人推杯换盏，聊得面色红润。

过了好一会儿，曹予恒才抽身离开，回到张元身边。

“刚刚那是竹子的阿姨一家，从小看我长大的，跟他们浅聊了一下。”曹予恒解释道。尽管张元没有发问。

张元点点头。

“你吃了吗？”曹予恒张望了一下四周，问道。

张元兴致缺缺地摇头。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曹予恒略微察觉张元的不适，试探性地问，“不好玩吗？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啊？我想着能带你体验一下新事物……因为运动会聚餐那天，你好像玩得很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你会喜欢……”

耳朵因嘈杂的现场引发不适，张元伸手捂耳，“不喜欢。一直都。”

“那你为啥要跟来？”曹予恒讶异。

张元眼睛微米，想起那个“理由”，却无从辩解。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气。

曹予恒讪讪摸鼻，“你在这等等。”

然后张元看他风风火火地找到南竹雨，两人说了些话，南竹雨忽然往张元方向走来，身后还跟了一个男生。张元对他有印象，整场生日会没有一步离开过南竹雨的身边，有点幻视同样一直跟在曹予恒身边的自己。

“我听曹操说你俩有事要先走了。”南竹雨说，“感谢你赏脸来参加我南某的生日会，有什么招待不周谅解一下。”

张元僵硬地摆手。

南竹雨笑着目送俩人离开。

“那个是竹子的男朋友。”曹予恒跟张元并肩走，忽然贴耳悄悄说。

张元踉跄了一步，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想想曹予恒该不会又在逗他吧，便自洽地收回视线。

“我说真的。”曹予恒挑眉，双手背在身后，走到张元面前倒退着走，“不信我？”

“不信。”

“唉，这就是《狼来了》的后果吗？”曹予恒无奈摇头。

待两人走出南院，曹予恒猛然拉起张元的手溜进了隔壁家。

“走，上我家休息去。”他边把人拉上二楼，边回头眨眼。

**

今天曹国栋和蔡静都去隔壁交际去了，此时的曹宅没有半个人。

“欢迎来到我房间。”曹予恒进房间后往大床一坐，“这里很安静对吧？耳朵有没有好受点？”

从步入这个房间开始，张元便膛目结舌。

比他家还大。

男孩喜欢的电玩与模型像图书馆的书一样摆满了两面墙。

“SSD的模型，限量版要999。游戏厂商超会割。”

衣物如垃圾山一样被随地放置，却从不挡路。

“抱歉，房间有点乱。”

各种乐器集中堆砌在角落，上面布满了灰尘。仔细一看，都已断了弦。

“其实我也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像妈妈一样出色的音乐家。可惜我爸不支持我的梦想，还砸烂了所有乐器。”

房间正中央屹立着一架古典钢琴，令人不禁好奇它是否也坏了。

“这架钢琴也是我用肉身阻挡才成功守护下来的。”

想起什么，曹予恒屁颠屁颠地爬起来，坐到钢琴前。

“给你看点东西。”他神秘兮兮说罢，打开琴盒抚琴，蓦然弹奏起来。架势媲美专业人士。

十指轻快地飞跃在黑白琴键上，修长的手指宛如翩翩起舞的蜻蜓，编织出一段又一段的乐章。

张元忽然想起——转校的第一天，他的目光曾没由来地被这双手吸引。

当时的他好奇过，如此纤纤玉手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后来以为是用来网吧打游戏的还默默嫌弃过。

不曾想到，原来是用来玩乐器的。

曹予恒已然沉醉在音乐里，演奏的时候神情平静又愉悦。

夕晖透过落地窗的薄纱倾洒在他身上，犹如聚光灯。

被音乐浸染的曹予恒闪闪发亮，无比耀眼。

外头隐约的生日歌和房间里的弦乐互相交融，在张元耳里交织成了一首萧瑟秋景——如行人踩踏落叶和树枝发出的吱呀噪音。

他忽然意识到，曹少爷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的那个世界，没有美妙的音乐，仅有的只是那片局限又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