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净礁听潮与笨鸟归啼
净心海流结晶的柔光如同温柔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沈淮青右臂深处那道焦灼崩裂的伤痕。千织按在他胸口的手指稳定而微凉,仿佛引导着一股来自深海的清泉,强行抚平那三股狂躁力量的咆哮。每一次搏动的剧痛稍缓,意识便多了一丝喘息的空间,然而烙印在神经末梢深处的血刑战场闪回,却如同挣脱锚链的幽灵船,不断撞击着名为“笨鸟”的薄弱堤岸。
海祇岛的夜带着盐的咸涩与海藻的清苦。千织安排他暂宿在一处半悬于礁崖之上、背对潮音洞方向的石穴内。石穴深入山壁,海浪拍打礁石的闷响在曲折岩壁间回旋,时而如巨人擂鼓,时而如幽灵低泣。万籁沉寂时分,那混响便被无限放大,与右臂焦痕深处传来的、源自朔风记忆的万马咆哮残响纠缠撕扯。
“海潮的低语自有其规律,”千织离开前,将一枚由数片奇异白色海葵干制而成的薄片置于他枕旁,“让这声响钻进你的耳道深处,顺着骨头传到肩胛……别试图对抗它。试着‘站’在它侧面,像看礁石上水藻随浪拂动那样,看‘听’那痛里的声响。”
沈淮青躺在冰冷的礁石床铺上,白海葵薄片散发出一种极其清淡、类似雨后苔藓的气息。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听”那如同风暴在体内席卷的声响——断头台的雷鸣!神子嘶哑的泣喊!还有他自己那声被血腥吞没的咆哮!每一次撕裂般的“听觉”都在加重那份窒息感。他死死攥住胸口那枚已然黯淡的净心结晶,温润的海流之力如同无形的丝线,试图缠绕住他滑向深渊的意识。
“那是朔风最后的执念……那些血的味道……”千织的声音在洞外风雨渐起的轰鸣中显得无比清晰,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仿佛在对着狂风诉说,“但让血海留在心底腐烂……还是让潮水把它卷走……‘笨鸟’,这声音得你自己决定。”她没有进来,身影在洞口光影下如一道沉默的礁岩。石穴外墨蓝的海水翻涌起白沫,风暴的预兆压境欲来。
沈淮青猛地睁开眼!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穴室格外刺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被强行磨砺出的薄茧和尚未彻底愈合的几处细小裂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他抬起那只属于“笨鸟”的手,指尖在黑暗中无声地弯曲、攥紧。那一刻,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并非朔风的愤怒狂啸,也非神子妖娆魅惑的黏稠——而是一种粗糙、笨拙、带着尘埃气息的,属于沈淮青自己的决心,如同破开淤泥的新笋,艰难地刺穿了体内两股力量的喧嚣。
翌日,暴雨如注。千织带他走向海祇岛北部最险绝之地——“净心旋尾”礁群。此处远离渔村人烟,狂风卷着粗粝的雨滴抽打在脸上生疼。眼前并非连绵的岸礁,而是一座座巨大、黝黑、如同海神丢弃的破碎牙齿般的玄武岩孤峰从墨绿色深海里陡然刺出!狂怒的海浪在礁石之间狭窄缝隙中奔腾、撞击、倒卷!发出撕裂天地般的恐怖咆哮!浑浊的浪沫在礁石尖峰顶摔成乳白色的碎雪,又被飓风扯得漫天飞散!
“真正的‘净心海坛’核心不在平静海湾,而在这些旋尾的涡流之心。”千织的声音被风浪扯得几乎听不见,她指着前方几块被黑浪反复拍击、表面坑洼如蜂窝、透着一种古老沉暗之色的礁石,“旧祭所的‘钥匙’或许不在地下石板,而在能承受这片海域狂暴拍打依旧共鸣的石心脉动里。”青金色的眸子凝视着那一片狂暴之地,“能在这片海潮里坚持听满一百次巨浪撞壁声而不退的人……他的‘心锁’,才能被海祇岛承认有资格窥见‘门’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沈淮青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静,“‘笨鸟’……飞得过去吗?”
一百次撞壁?沈淮青站在一块最高的礁石平台边缘,狂风几乎将他掀飞!狂暴海流拍打礁岩的巨响仿佛能震碎骨髓!体内那三道沉寂不久的力量像是被投进了滚油!神子残留的本源在狂风中发出尖利的嘶鸣(来自记忆残片的呼应),断潮魔气在右臂焦痕下疯狂咆哮!而最底层,是沈淮青那点刚刚萌芽的笨拙意志在滔天轰鸣中瑟瑟发抖!
第一道比房梁还粗的浪头裹挟着足以将人碾碎的巨力砸在正面礁石上!
轰隆——!!!
剧痛!从右臂焦痕猛地传导开!沈淮青浑身剧震!被那股纯粹的物理力量震得踉跄后退!踩到碎石边缘险些滑倒!那不仅仅是海浪的力量!更是体内早已存在的恐惧与混乱的巨浪被瞬间引爆!神子在他背上虚弱颤抖的触感记忆、朔风战场中被重弩贯穿的残响画面、阿幸挡在身前却无力瘫倒的影子……一并冲垮了意识堤坝!
他几乎立刻就要放弃!
就在意识被混乱的潮水吞没的刹那!
胸口处!那枚早已黯淡的净心结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最后一丝璀璨的七彩幻光!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一股冰凉纯粹的海流力量猛地涌入!强行在翻腾的识海风暴中撑开一小片短暂的清明空间!
千织清冷的声音如同寒铁锻打的链条,穿透了那短暂空间:
“听!不是耳朵……是你的骨!是你血里流的那些东西……真正想让你发出的声音!”
“——想让他们活!就给我站稳!笨——鸟——!”
笨鸟——!笨鸟——!笨鸟——!
那名字像鞭子!抽散了混沌!他猛地抬脚!靴底重重踩进潮湿滑腻的坑洼!将自己死死钉在原地!右臂焦痕处的魔能如同被激怒的毒蟒,疯狂噬咬骨髓!剧痛让他牙齿咯咯作响!但他只是将那只笨拙的左手攥得更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
轰隆!轰隆!轰隆!
一道又一道浊浪撞来!石屑飞溅!咸腥的海水裹挟着碎石像冰雹般劈头盖脸砸下!
沈淮青如同一尊顽石,每一次都被撞得摇晃、后退、几乎跌倒。每一次,焦痕都在嘶鸣!神子的惊泣、朔风的咆哮、阿幸的死寂都幻化成无形的刀,切割着他的神经!每一次,他都靠着胸口结晶最后一丝力带来的清醒空间,靠着左拳攥出的真实痛感,靠着脑海里千织那冰冷却如同灯塔般的呼喝——笨鸟!——硬生生将倾斜的身体扳回!
七十次!
八十次!
他浑身的肌肉都已麻痹!每一次重击都像是死神的鼓点!
但他挺了下来!不再完全依靠结晶!体内那点属于笨鸟的意志在无数次濒临折断的边缘,竟被磨出了微弱的韧性!它在疯狂的风暴与混乱的内海中,如同新生的礁虫,第一次,找到了它自己能够呼吸的微小罅隙!
第九十九次!
一道远比先前庞大数倍、颜色泛着不祥黑红的巨浪如同恶龙翻身!携带着摧毁一切的暴虐直直扑向他立身的礁石!整个天地仿佛只剩这最后一声灭顶之雷!
沈淮青的瞳孔骤然收缩!疲惫到了极致!体内的三种力量在这灭顶压力下同时暴起!眼看就要将他彻底撕裂!
就在这时!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并非来自于外界的危机!而是来自于……身后的海面?
他的意识似乎被强行拽离了身体的痛苦!
眼前的礁石崩裂、黑浪扑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摇曳的、绯樱纷落如雨的虚幻空间。
海月幻境?!
千织的低语在意识深处回荡:“海月能照见沉淀……也最能映出人最深处的……渴望……”
幻境中央,是一片燃烧后的樱林灰烬,厚厚的草木灰覆盖了一切。然而在灰烬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坐在那里。
不是神子那妖异风华的宫司身姿。
而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穿着宽大不合体巫女服的小女孩!素面朝天,紫发还未长至及肩,只柔软地贴在微有婴儿肥的脸颊旁。她的身形比后来的阿幸还要瘦小伶仃,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眼睛却闭着的小狐狸。狐狸毛发枯槁,显然是死了。
她跪在那片灰烬里,小小的肩膀单薄得让人心惊。她不哭喊,不尖叫。只是深深、深深地将脸颊埋进小狐僵硬冰冷的脖颈绒毛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抖得连地上的灰烬都在微微震动,发出簌簌的哀鸣。那是一种无声的、被抽空灵魂般巨大的悲恸!
幻境的空间在微微扭曲震荡,一个冰冷沉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雷罚审判之声在绯樱纷落的天空无声回荡:“弃子无魂!只配归于尘灰!这便是你求来的白辰庇护?可笑!”
小女孩的颤抖更加剧烈!她甚至不敢抬头反驳!只能更用力地埋入小狐冰冷的绒毛,仿佛那死去的小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温度?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无魂尘灰的存在?
轰隆!
真正的现实!
那道带着不祥黑红色的滔天巨浪狠狠砸在礁石平台上!力量比之前所有海浪加起来还要狂暴!
沈淮青被那纯粹的物理力量狠狠轰飞!身体如同破麻袋般砸在背后的崖壁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喉头一甜,浓稠的鲜血喷出!
然而!
在身体遭到毁灭性打击的瞬间!
他意识深处那片海月幻境却轰然破碎!
幻境中那个蜷缩在灰烬里、抱着冰冷小兽无声颤抖的小小女孩的身影,与现实中被巨浪轰在石壁上的痛苦身影……
重叠了!
那一刻!
不是为了神子的惊惧!
不是为了朔风的遗恨!
不是为了阿幸的死寂!
沈淮青那只一直死攥的左手,在身体濒临彻底崩溃的刹那,猛地抬起!不是格挡!而是……
狠狠地!
砸在了面前的岩壁上!
砰!
是血肉撞击石头的沉闷声响!手背瞬间皮开肉绽!指骨剧痛钻心!
但这一拳!却凝聚了他身体里所有仅存、包括那点刚刚被绝境磨砺出的笨拙意志、连同海月幻境中感受到的那份巨大悲恸!发出的不是力量的呼啸!而是……一种近乎自残的嘶鸣!
“呃啊啊啊——!”这一声嘶吼不再是模仿朔风!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的、属于沈淮青自己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痛苦到了极致的呐喊!
奇迹般的!
那滔天狂暴的体内力量风暴!
似乎被这声发自笨鸟之喉的、极其笨拙、极度痛苦的嘶喊……暂时压服了一刹那!
他喷着血,后背倚靠着冰冷的崖壁,重重滑倒在地。耳中只剩下风浪的狂啸和岩石崩塌的轰鸣。
一百次撞击结束。浪头似乎小了一些。但他已无力站起。右臂焦痕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烧,全身骨头断了好几处。意识在剧痛和黑暗边缘挣扎。
千织无声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没有去扶他。雨水顺着她雾蓝色的发丝滴落在沈淮青满是血污的脸上,冰凉刺骨。
她只是用一根微冷的手指点在他断裂肋骨边缘的一处瘀青上,随即微微发力!
剧痛如刀刺穿!
“呜——!”沈淮青压抑不住的痛呼从紧咬的牙关缝隙冲出!那是最真实的、属于沈淮青的痛感!是笨鸟被砸断了翅膀的哀鸣!
千织的手指点处,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海流之力渗入皮肉,精准地封住了出血最急的一处裂口。她收回手指,目光落在沈淮青因剧痛而狰狞扭曲的脸上。
“刚才那一声……是你喉咙里自己撕扯出来的。”她的声音带着海涛撞击礁石的沉重质感,清晰传入沈淮青混乱的意识,“别让它断了。那是笨鸟自己……活着的回声。”
笨鸟的……回声?
沈淮青靠在冰冷的崖壁上,雨水泥浆混杂着血液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剧痛像沸腾的油煎炸着每一条神经。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之中,千织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穿了幻象的迷雾。
他努力抬起沉重不堪的眼皮。眼前模糊,狂风卷着暴雨将整个净心旋尾礁区切割得支离破碎。雨帘模糊中,隔着大约三四十步的岬角乱石堆后,一个小小的、沾满了海泥与褐色油污的靛蓝色身影,正趴在湿滑陡峭的礁石缝隙中,朝这边探出头。
烬童!
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岩缝里,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那眼中,沈淮青被巨浪轰飞、血喷岩壁、狼狈瘫倒的痛苦挣扎景象清晰地映入其中。
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贪婪与狂热。
那是一种……
最纯粹、最本能的恐惧!
如同受惊的幼兽眼睁睁看到庞大的掠食者在自己藏身处搏斗撕咬!鲜血飞溅!巨力摧折!
沈淮青那声痛苦嘶吼还在风暴中回荡未绝。烬童小小的身体在岩缝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