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他们会参加他的葬礼。政府为他举行一场孤虫的葬礼,关于死亡的祷告词会印刻在墓碑上。
那天,会有几只虫为他哀悼,献上一束无用的葬花。
塞西拉想象不出来。负面情绪侵蚀灭灭维维身心,无虫知晓这一切的诱因。
德兹说,虫神在上,我们不能害了他。塞西拉觉得德兹,说得真他雌的对!他可不想要灭灭维维死,他们还没有结婚。
最开始他只是卑劣地期许灭灭维维被压得溃不成军,最好不再理智,或许只有这样,灭灭维维才会眼瞎般地看上他吧。
塞西拉嗤笑,自嘲地想。他取下端脑,镜头对准渐渐被工虫围住的灭灭维维,手指轻点,照片生成。
塞西拉渴求着灭灭维维,直到现在,他也可耻地希望,灭灭维维能尽快崩溃,朦胧泪眼里,只容得下他一只虫。
卑鄙无耻的下城区雌虫,心仪的雄虫就算死去,也一定会和他纠缠到彼岸。
灭灭维维这边,有一只虫带头开口,剩下的再开口就容易很多了。
灭灭维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高傲矜娇,他们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
就是说话不太流畅,工虫们对视一眼,在心里斟酌几番自己的话后才问出口。
他们以为灭灭维维可能是结巴,没想过灭灭维维是不会说虫族语。
一般来说,一个人处于一个完全非母语的环境中,他对于该语言的口语水平应该会直线上升。
但这个定理对灭灭维维来说完全不成立,翻译器在他的脑袋里,虫族语从耳朵一进脑袋就被翻译好了。
每次写在本本上的字也是翻译好的,他说话一顿一顿是因为不会虫族语发音。
灭灭维维也没怎么和虫交流,他认识的虫不多,也不喜欢社交。
“……阁下,科技是很发达啊……您是不知道,我还是来到这里才明白科技有多发达!”
说话的虫激动得满脸通红,不止是因为他现在在和一只尊贵的雄虫阁下交流,还因为他口中的科技。
就像经济被划分好区域,越靠近首都黑须摩,城市发展就越好,科技也是如此。
他们大多从天南海北的地方赶来这里,第一次见到出现在新闻中的科技,原来真的这么发达。
“您瞧这棉花,我们那些地方也有机器收,但棉花的损耗率还是有10%左右,但这里竟然可以达到2%!”
“还有这地,大机器开过去就犁好了……浇水施肥那些也不用我们自己干……我们就干播种的活……机器也能干,但播种机操作起来太复杂了……”
“就是,那机器上按钮那么多,这个是什么,那个有什么用,记都记不住,我们就自己干……”
“你们说这些干什么,阁下他……”
说话的虫左右拉扯说得上头的工友,朝灭灭维维呶呶嘴。他们看过去,灭灭维维低头注视棉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说话的几只虫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说这些干什么,有只雄虫愿意和他们聊天就够好了,他们还不知趣地说些雄虫不感兴趣的话题。
“棉花…我…家…那里,种…不…出…棉花。”
灭灭维维突然开口,他听得很认真,也观察得很仔细,他只是觉得这里的棉花长得和地球上的棉花还是有点不一样。
老家那里到处是连绵的山,山脚小河边种水稻,山腰处种玉米花生,再高一点的地方种黄豆。
为种藕,村子里挖了很多池塘。山村的黄土种不了棉花,只有荷花,夏天里轻轻摇晃的荷花。
工虫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土地、农作物、机械化,灭灭维维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老家。
姐姐牵着他,他牵着弟弟,光脚站在打稻米的凉席上,听大人们讲今年收成怎么样,家里留几斤米这些话。
那时候还没有收稻子的机器,或许有,但买不起。
“你家地势不太平坦吧,山沟那些地方就是不太好种棉花这些……”
听见他说话的虫没反应过来问话的虫是灭灭维维,下意识回话。
旁边的虫倒是听明白了,他惊疑,打断上一只虫的话。
“原来您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
灭灭维维点头,抬眼看向问话的虫。高大健硕的工虫脸一红,他是这里少有的年轻虫,体格在这一圈瘦弱矮小的虫中格外显眼。
他还年轻,没见过什么雄虫,头一次被一只雄虫这么专注地注视着,羞涩地喃喃道:“……您真是从农村出来的呀……”
灭灭维维饱览群书,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惊疑,这个社会上不会允许一只雄虫活在乡下。
雄虫弱小,随时都可能会死去。一旦雄虫的家虫不满足抚养资格,他一出生就会被带走,由政府统一抚养。
可灭灭维维……灭灭维维心里有一股冲动,很熟悉,这是他想要做什么的前兆。
于是他转身跑到瑰拉身边,弯腰把搭在水桶上的手套拿走,跑回棉花堆里。
他用双手拇指与食指,夹住棉铃基部,轻轻扭转摘下,一朵完整的棉花躺在他手心。
灭灭维维捧着棉花,向这些瘦弱但比他高的虫示意,不作任何表情,却让虫感到他的兴奋和急迫。
瑰拉和塞西拉跟在灭灭维维身后,他们看完了灭灭维维摘棉花的全过程。
工虫们惊呼他的动作很标准。灭灭维维听见了,更加用力地捧起棉花,而周围的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灭灭维维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听见什么样的话,惊呼也好,夸奖也好,但都不应该是沉默。
他收回手,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从高空俯视这里,黑褐色的土壤上林立几座工厂,还没被采收的棉花像滴落在黑布上的白漆。
虫网、精神力,只要存在,就一定有意义。正如现在,棉脂独特的气味散在空气中,属于灭灭维维那份的精神波动融入棉脂里。
所有虫都能明白,他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从乡下来的而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别的雄虫不一样。
可他确实是为了证明什么而做出这样的举动,为了证明什么……灭灭维维自己都不清楚。
他的迷茫和不安游荡在广阔的土地上,隐隐约约又有些急迫,慢慢的,悲伤也不知不觉地生了起来。
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很迷茫,不是他的错,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也不是他的错。
塞西拉想起越西虔说的话,凝视灭灭维维的身影。
“你说他活得浑浑噩噩,格格不入……到底算什么啊。”
瑰拉跟在他身边,轻声开口,声音艰涩。灭灭维维这么年轻,又是雄虫,他想要的,谁会不给他呢。
可他什么也没有,找不到想要的东西,看不见前进的方向,一无所有,连过往也一片空白。
工厂里机床正在运作,噼里啪啦如暴雨前天空中的轰鸣。直肠型异兽穿梭在黑土上,啄食掉落的棉籽。
灭灭维维转身看向他们,在他们眼里,他的动作像是掉了帧,一卡一顿,色彩骤然褪去。
他回望的动作明明看上去这么无助,全身上下却透露出不要来帮助我的讯息。
塞西拉和瑰拉呼吸一窒,心里酸酸的,他们终于明白,灭灭维维尽管是无力的,却也不会依靠别虫。
“你又何必这么做,是想要我们同情你吗!”
尖锐刻薄的声音传到灭灭维维耳边,他迟缓地眨眼,反应片刻,朝向发声处。
“我们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啊!你可是雄虫,生来就享受好日子的雄虫!”
缺了一支胳膊的工虫愤怒地开口,地里干活的虫基本上都穿得短袖,他穿长袖,空荡荡的衣袖随着他身躯的震动而飘动。
“天啊,你在干什么!”
“别说了,卡德加!”
旁边的虫拽住卡德加,一句接一句地劝着,时不时瞟一眼灭灭维维,惴惴不安。
他们害怕灭灭维维生气,卡德加的语气并不友好。
“阁、阁下,他不是故意要针对您的,他只是、只是对雄虫有一点点偏见……您瞧他的手,年轻的时候被他的雄主硬生生给打断的……所以他不是……”
“没关系。”
灭灭维维没听他们说完,他打断他们的话,脱下手套,抬手。
周围的虫以为他要打卡德加一耳光,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不忍心地闭上眼,不想目睹这种让卡德加难堪的场面。
卡德加鼓着眼,站在原地没动,直愣愣地瞪着他。
灭灭维维仰头,手掌轻放在他脸上,他说:“谢谢你。”
卡德加怔愣,周围的工虫也发起愣来。灭灭维维歪头,收回手,他有些困惑,卡德加为什么在发呆。
是手碰脸的这个动作吧,灭灭维维才回过神,他的动作对这些虫来说有点难以理解。
灭灭维维难得的有些心虚,可是卡德加的脸在抖,他下意识就把手盖上去了。
灭灭维维欲盖弥彰:“不要…伤心。”
灭灭维维倒打一耙,明眼虫都知道伤心的虫是他自己。
卡德加眼眶里立马凝聚起团团泪水,浑浊的眼睛更浑浊。他的双唇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地声音:“你、你是……”
卡德加咬牙,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抬手狠狠擦眼。他看向灭灭维维,千言万语化作的灰尘飘向他们对视的眼神之间。
灭灭维维莫名的,从卡德加泛黄的眼白里,感受到大地的裂缝。这种感觉熟悉得让灭灭维维大脑疯狂运转。
他们对视着发呆,而周围的工虫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看见灭灭维维,只是纯粹的为了抚平痛苦的举动。
就像和别虫一起摔倒时,下意识护住对方的行为一样的好心。
“真是只好心的虫啊……”
“是啊,善良的虫,很少见了……”
喟叹的言语浮在空中,一丝一缕,细细地钻进他的耳中。灭灭维维理解不了,但很快他们又开启了新话题。
临近傍晚,远处的天上有一抹浅浅的紫色,工虫们向他道别,前往食堂的路上欢声笑语。
“今天真是好运,和一只脾气好的雄虫聊了这么多的天……”
“有虫陪着聊天,感觉日子都有盼头了……”
那是灭灭维维带来的,艰难维持生计的生活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诶卡德加!你下次别这么说话了,得亏那位阁下脾气好,不在意……”
卡德加一言不发,手紧紧捏住空荡荡的衣袖,垂头,一言不发。卡德加一向是这个性子,开口的虫不在意,继续说。
灭灭维维还在看他们,他还在思考,思考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公益性工厂的酬薪不高,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工作,或是身体缺陷,他们也不会来这里做工。
卡德加……他让他们开心了吗?灭灭维维不清楚。
塞西拉和瑰拉一左一右地牵起他的手,灭灭维维以为会从他们嘴里听到一句“做得好。”之类的话。
他们从不吝啬夸赞他,可他们没有说话,两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安静地走向种植厂大门。
天地被刨开,月光和星光就顺势露了出来。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灭灭维维觉得很舒服,心很宁静安然,不再为不知道的事而迷茫。
得到片刻喘息的,里面必定包含他。灭灭维维握紧他们的手,抬头望向远处,看门兽的吠叫声很近了,这一天过得开心吗?
像是46389在问,又像是天幕下垂时传来的低语,很熟悉,灭灭维维却不记得。
*
灭灭维维每一天的行程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到一月份,接近大平日,他差不多把黑须摩逛遍了。
黑须摩纬度偏高,一月份基本上天天都在下雪。灭灭维维不常见雪,他家那里只有夏冬两季,但冬天不会下雪。
塞西拉又接了护工的活,跑完这个医院就跑下个医院,不能经常来陪他。
瑰拉用多年的积蓄在市中心边边买了套小公寓,他跟在西格里芬身边多年,基本上是和社会脱节的状态。
干脆在网上开了个手工玩偶小店,卖些自己做的小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