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皇城的长街,喧闹的声音渐远。
马蹄声清脆,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不急不缓,像是怕惊扰了这座久别的城。
司空华灵端坐马背,一袭墨发随风轻扬。
街道两旁的店铺依旧熟悉,只是有些招牌旧了,有些面孔陌生了。
她微微抬眸,望着前方那扇朱漆大门,门楣上的牌匾依旧挂着“镇北将军府”几个大字,只是漆色退了些,显得沧桑而沉默。
马儿在府门前停下,司空华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缰绳。这七年来,父亲远在北境,极少回京,自己又常居灵山,府中除了管家和嬷嬷,加上小时候伺候她的旧仆,大多都遣散了,偌大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
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嬷嬷和海棠姐姐怎么样了……
如今将军府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前途尚未可知,她若贸然回府,只怕惊动有心之人。驻足片刻后,司空华灵终是轻扯缰绳,马儿低嘶一声,调转了方向,随着蹄声轻叩,融入长街尽头。
转眸间,夜凉如水。
皇城昭文殿中,烛火通亮,暖阁卧榻上放置着一盘围棋。
沈策墨发半披,双腿交叠随性而坐,手执黑子,似凝神静思。
昭文殿位于太极殿东面,仅隔着一条宫道,圣上时常留他议事,误了出宫的时辰,索性赐了昭文殿给他,平日里处理政务或是休息起居皆在此处。
长风推门而入,便见自家主子白玉无瑕的脸逆着光,镀出了几分幽深莫测。
“爷。”长风掩上门,低声道,“刑部传来消息,张裘死了。”
“口供呢?”沈策嗓音轻淡,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长风道:“如您所料,那张裘改了口,坚称自己是冤枉的,通敌之事是遭人诬陷,受不了拷打,自尽了。”
司空晋呈上的奏折里,那张裘只说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背后无人指使,但若顺着张裘的背景查下去,很快便能查到赵峋头上。
入了刑部大牢,遭受严刑拷打,反而喊冤,这倒让人不得不怀疑司空晋呈上的口供有造假的嫌疑。如今人死在刑部大牢,矛头都指向了镇北将军,那司空晋纵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赵峋这步棋下得,确实不错!
见主子不语,长风又道:“您之前让我查荣国公的事,有眉目了。”
沈策手中动作一顿,终于抬眸。
“七年前,上元节那日,荣国公确实进了宫,他当时任兵部侍郎,尚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宫门进出名册也未记载,但据我们查到的消息,那几日恰逢静妃生辰将至,陛下特许荣国公进宫献礼。”
说话间,长风悄悄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沈策掌握朝政后,私底下查过各个军营,可上元节那日,京城内外包括南北两境,所有军营均无调动。
宫里起兵的那支飞云军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瞒过层层关卡,从宫门长驱直入,重创羽林军,而后又被全数歼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倘若此事与萧寅之有关,凭他当时的能力,有何本事凭空生出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叛军。
不过自那以后,短短两年,萧寅之从兵部侍郎升至兵部尚书,后又晋封为荣国公,这也是事实。
“爷,您是怀疑此案与荣国公有关?”
沈策若有所思,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篓,沉声道:“查一下宣和五年至宣和六年京城所有出入记录。”
“所有?”长风惊得睁大了双眼,爷是要他把这两年进出京城的人都找出来吗?
“可我们之前不是查过一次了吗?”
“再查!”沈策语气笃定,“一定还有遗漏。”
京城何其繁华,光一天进出的人流数量就有厚厚一本册子,更别说整整两年的,那得查到什么时候!
沈策似看破了他的想法,又补了一句:“给你三日。”
三日?长风闻言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心中暗叫活不成了!
沈策慢悠悠乜眼,看着长风。
长风忙抱拳道:“属下领命!”
生怕再迟疑一会,便不是三日,而是一日了。
沉吟片刻,长风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说。”沈策视线落回棋局。
“今日荣国公府的世子在酒楼闹事,反被人打了。”长风犹豫道,“听底下的人描述,那人似乎是……司空小姐。”
这种小事也禀报,若放在以前,定会被沈策责问是不是手上的事务太少,然后罚去练武场加练一个时辰。
但牵涉到司空小姐,他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让爷知道。
沈策闻言,果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自颍州一别,他们便没再见过面,那日他虽答应护住司空晋的性命,但以她的性子,怎会安心将父亲的生死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
他眼眸微闪,似笑非笑问道:“可查到她住在何处?”
将军府肯定不是她的首选,京城里有名的客栈倒有几家。
长风顿了顿,弱声道:“住在万香楼。”
万香楼?沈策不可察觉地蹙了眉,垂放在膝上的指节握了起来。
从青楼里打探朝廷的消息,既快速又不容易引人察觉,倒是聪明得很。
沈策眼眸微转,慢条斯理道:“看来,得让刑部的人干点活了。”
万香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与王侯府邸隔街相望,入夜后百盏纱灯齐明,映得半城如昼。
大堂内人声鼎沸,琵琶急如骤雨,笙箫缠绵悱恻,彩绸低垂,数十盏琉璃宫灯高悬,映得满堂金碧辉煌,连空气都似镀了层蜜色。
司空华灵身穿青竹锦袍,墨发束起,一身男子模样,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雅间。
不同于大堂的喧嚣,二楼雅间皆以珠帘相隔,隐隐绰绰,暗香浮动。
唯有东西两边的雅间以门为界,最是清净
她推门入了最东边的醉月轩,老鸨红姑眼尖,立马撇下一旁酒醉的客人,跟了进来。
“哟,华公子,今儿要点哪个姑娘相陪呢?”
她虽笑得谄媚,却是毕恭毕敬。
“还是让湘湘来吧。”
湘湘是万香楼的前任头牌,虽不如现任花魁风头正盛,却也风姿犹存,深受好几位老主顾喜欢。
红姑忙道了声:“好嘞,您稍候。”
随即麻利地退了出去。
说来也是新鲜,两日前这位华公子初到万香楼,一身贵公子打扮,风度翩翩,俊朗无双,叫楼中的姑娘们都看迷了眼,可她毕竟久经风尘,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公子”是个女儿身。
万香楼虽开门做生意,却不做女人的生意。
她本欲开口将人拦住,不料眼前忽的出现了一枚鹅蛋大的金元宝!
她保证,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金元宝。
还未进门就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可是百年难得一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她哪还顾得上男儿身女儿身,立马笑开了花,将人迎了进来,安排了上好的雅间,生怕招待不周得罪了这尊财神爷。
片刻功夫,湘湘抱着琵琶进门。
眉眼如画,妆容精致,一身淡藕色纱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司空华灵背对着她,一边解着锦袍上的扣子,一边回眸道:“这男子的衣服穿着一点也不痛快。”
要不是怕一身女子打扮进青楼太扎眼,她才懒得这么折腾。
湘湘笑得温柔,放下了手中琵琶,上前熟练地帮她解起了扣子,又将腰带卸了下来,脱去外袍后,露出了原本的紫裙。
“多谢湘湘姑娘。”
司空华灵掸了掸裙摆,坐下后又问道:“我请你查的事情,有消息吗?”
湘湘轻声道:“昨日来了几个刑部的大人,点名要奴家弹曲,酒醉之时确实提起了镇北将军的案子,具体的听不大真切,只听他们提到口供造假,证人以死鸣冤。”
证人死了!司空华灵脑中突然轰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雷电击中,指尖微微发颤。
那内奸千里迢迢押到京城,一路上好好的,进了刑部,刚改了口供,就死在狱中,这也太离奇了吧。看来刑部里也有端王的人,不惜杀人灭口也要将罪名往爹爹头上扣。
通敌的罪名一旦坐实,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她攥了攥拳,又问道:“可知此案是谁主审?”
湘湘想了想,答道:“好像是……国师大人。”
果然是他!司空华灵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她心里似乎更没有底了。
沈策孤身一人,在朝堂步步高升,其心计和手段皆非常人所能比拟,若他有心为爹爹平反,想必不是难事。但若他别有意图……
司空华灵眼睫轻颤,不愿再想。
别人或许不知道沈策的心思,但她太清楚了!
当年的事,她曾听爹爹提过,当年沈家明明刚立下战功,一朝进京却变成了反贼,沈策的父兄在一夜之间尽数被诛,甚至,是他亲手了结了父亲的性命。
原本圣上念在沈家有战功,加上沈策大义灭亲,已经赦免了沈府家眷死罪,然而当爹爹奉命查抄沈府时,全府上下都被刺客杀尽,唯一的活口——
只有她,一个与沈家毫无关联的人,却出现在沈家的尸山血海里。
司空华灵眉头紧锁,不敢再往下想。
虽说当年的事不是爹爹造成的,但难保他不会迁怒于爹爹。
她必须找机会进刑部大牢,只有见到了爹爹,才能安心。
湘湘也是个聪明人,见司空华灵不语,便不再出言打扰,屋内竟难得的安宁了起来,只有些许屋外的喧嚣声传入耳中。
她阅客无数,女客人却是第一次见。
同为女人,有的人称她为狐媚妖精,有的人却唤她湘湘姑娘。
没有那些不怀好意的觊觎,没有来自身份悬殊的鄙视,她感受到的是来自另一个女子的尊重。
湘湘不禁抬眼打量起了这个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的姑娘,心中生了几分莫名的喜爱。
不知等了多久,司空华灵才开口道:“湘湘姑娘,这几日还请你帮我多留意朝中的消息。”
她在怀里摸了一阵,才发现身上已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司空华灵犯起嘀咕,早知道当时出门多带点了。
随后索性取下了脖颈上佩戴青玉坠子,塞进湘湘的手里。
“这……”湘湘惊讶道:“姑娘不必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你给红姑的钱够多的了。”
湘湘将玉坠放回桌上。
这颗玉坠成色极好,又是贴身之物,想必是极为重要之物,作为青楼女子,能得客人相赠钱财首饰自是欢喜,但看司空华灵的样子,这恐怕是她最后的傍身之物了。
司空华灵扬起淡淡的笑容,道:“我请姑娘为我办事,怎么白白让你辛苦。”
说着又将玉坠塞回湘湘的手里,道:“湘湘姑娘莫要推脱了。”
此物是小时候爹爹送给她的,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之物,但于湘湘而言,或许可以助她多攒些积蓄,换得自由身。
况且若真能探到更多消息,救爹爹出牢狱,也算是物有所值。
湘湘见她坚持,便不再推脱道:“多谢姑娘。”
送走湘湘后,司空华灵心绪难安。
她必须想办法见父亲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