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珩看起来很害怕,抱着她师尊前辈乱叫个不停,眼泪在脸上不值钱似的直淌,祁昭感觉自己要被淹死了。
“师尊,师尊。”景珩抓她的手,“你心疼我好不好,你不能不心疼我。”
“好,我心疼你,你是我的徒儿,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呢。”祁昭连声应着,手被景珩抓着摸向她的脸,像条小狗在她手上亲昵地蹭,滚烫的泪全被蹭到祁昭手心里。
热泪烫得祁昭手疼,她缩了一下手,短暂的沉默后抬手给她拭泪,无奈道:“真会折腾人,也不知道是天下雨还是你下雨。”
“你不许收别的徒儿。”
“好。”
景珩又在她手上蹭了蹭,“不准骗我。”
祁昭失笑,“我怎么可能骗一个小孩子。”
她见景珩的声音逐渐变弱,听起来没有那么中气十足了,知道她大概是哭累了。
于是她顺着景珩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抚摸,“乖景珩,睡吧,有我守着你呢。”
上京今年的雨季很长,从四月一直绵延到六月。雨淅淅沥沥地下,下得天阴沉沉的,被密密的雨丝织成暗淡的灰色。直到碎月殿年久失修的台阶角落发了霉时,太阳才吝啬地漏下一点日光。
那天是六月十三,天久违地放了晴,雨季里难得一见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照散了所有弥散在人间的水雾,连那群声势浩大占据在阶下的蘑菇也耷拉着脑袋,蔫蔫地缩成一团。
院子里,祁昭沐浴着久违的阳光,舒服地闭上眼睛。她身侧,景珩罕见的穿上了帝姬规格的宫装,同样静静站在梨树下。
有人从正门进来,行礼后道:“不知殿下收拾好了没有,轿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景珩收回视线,轻轻点头:“走吧。”
殿外,和几年前相同的位置上站着同样恭顺的梁司赞,她垂手抬手扶着景珩坐上轿子,不过和当时不同的是,今日的马车将驶向城外的神宫。今天是景珩去神宫行束发礼,觉醒神器的日子。
女子十岁神骨觉醒,从此有了召唤神器面世的能力,从刚满十岁到之后的半个月间,身体会大量地吸收空气中弥散的神气,已经经过十年温养有了雏形的神器会迅速成长,最终在某一天突然冲出体内,获得实体。
一般来说,离神树越近的地方觉醒神器的时间越短,若是在供养神树的神宫下吸收神气,最多一个时辰,最少的甚至不过片刻时间神器就会现世,神骨资质越好,这个时间就越短。
车队还没出发,祁昭跳上轿子顶坐下,她握住刀把敲了敲轿子侧面,唤起轿中那人的注意后宽慰道:“别紧张,神器好不好都无所谓,现在又不打仗,要那么好的武器做什么?”
没有女人不期待自己的神器,哪怕出生在深山里与世隔绝的女孩也会做一场拥有上好神器的美梦,可神器的好坏总和运气有些关系,有自小在高门大户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神器泯然众人的,也有从山野贫穷之地带着绝世宝剑横空出世的。
祁昭不觉得景珩资质差,也不觉得十岁就能练会无量剑法的她会是平庸之辈,可万一呢?她虽不觉得神器的好坏能决定一个人的命,可景珩年纪还小,钻了牛角尖怎么办。
想了想,她又说,“天下承平日久,正是需要文人的时候,我们阿珩以后去科举也好啊。”
景珩是紧张的,应该没有人能在束发礼这天保持完全的冷静吧,可看见祁昭比自己更紧张还要装出不紧张的样子后,她竟奇异地平静了,她笑笑,“师尊,我要是觉醒出一把废剑,你养我好不好?”
“好。”祁昭慨然应允,“你放心吧,你是为师唯一的徒儿,为师不会嫌弃你的。”
车队开始前进,景瑶骑在马上,对着马车嗤笑道:“连马都不会骑的人,除了丢皇室的脸还有什么用。”
大帝姬景钰不满道:“五妹,七妹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嘲讽她呢?”
景瑶旁边,和她面目十分相似的四帝姬讥笑道:“大姐快别劝她了,她那张嘴是乖不了的了,也没见她马术有多好,整日里还怼这个骂那个的。有朝一日闹到母君耳朵里,她才知道厉害呢。”
景瑶猛地转头,咬牙道:“景瑛!你最好说话注意点。”
“哼,谁乐意跟你说话似的。”景瑛冷眼睨她一下,打马走到别处去了。
几人身边,骑了匹矮脚小红马的二帝姬景珞一脸淡定,在小红马歪着脖子去偷吃景瑶马囊里露出的干粮时敲了敲她的头:“武将军,别闹。”
正闹心的景瑶一勒缰绳把自己的大马扯开,瞪了景珞一眼。
景珞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无辜极了。
几人夹枪带棒的说着话时,车队在宫道上铺展开来,景珩的马车打头,年逾五十的林丞相骑马跟在景珩马车右侧,后面先是几位帝姬,再就是王婧和其它大臣们了。
人群浩浩荡荡,却少了最应该出现的一个。君上景嫱偏偏昨晚吹了些风,染了风寒起不来身,只好不去了。
林丞相隔着一层纱帐款款为景珩解释着,“这些年君上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在关爱孩子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林相是武相,随着景嫱南征北战数十年,是名副其实的天子亲信。她满脸惋惜,边说边打量着景珩的神色。
景珩朝她微笑,“丞相说得是。”
纱帐飘起,林丞相和景珩短暂对视,不过瞬息纱帐又缓缓落下,林丞相收回视线,心念一动,她看起来不像被养废的样子。
不知不觉间,神宫就在眼前了,顺着蜿蜒的路望去,先入眼的是高耸入云的树冠,葱绿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直直插到天上的层云中去。据说神树向上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高,向下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深,它勾连天地,哺育世人,众人仅仅是遥遥看见它,灵魂便澄澈起来。
再走了些时候,越过神宫守卫森严的大门,曲曲折折度过一条条大路小路,最后从一壁高高的山石后绕出,神树便从头上落到了眼前。
风从远方吹来,吹动成千上万片树叶,轻灵的短歌被风声奏响,树叶上仿佛洒下了无数光点,轻轻落在众人脸上身上。
神树之下,宗室里的老王婧带头跪下,虔诚道:“神树之灵,佑我大燕。”
众人:“神树之灵,佑我大燕。”
参拜过后,众人在神官的引领下退后几步,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一绿衣女子走到景珩身边,眉目含笑。景珩另一边,站着今日的赞官林丞相,她接过绿衣女子手里神树树枝所做的木簪为景珩束发。
墨黑的长发拢起,在林丞相手中划过,她感受着手里光滑柔顺的触感,眼里闪过一丝深意。
冗长的祝词说完,林丞相退回队列中,只剩绿衣女子站在景珩身侧,“殿下,您可以试着感受体内的神力了。”
景珩闭眼,从几天前起她便能感受到血脉里有东西频繁地在呼唤自己,仿佛有沸腾的火在骨头里灼烧一样,她经常在睡梦中被热醒,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
她先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惶惶然以为自己生了什么大病,直到祁昭发现她状态不对后她才知道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而是神树十年前播撒在她血脉里的种子在飞快地生根发芽。
她抬头仰望神树,刹那之间幻视出成千上万条细线,温柔地在树与人之间缔造连接,细线亲昵地拂过她的脸,她的全身,倏然间轻巧一跳,全部没入她身体里。
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即将顶开血肉织就的躯体,从骨头中发出芽来。
温柔的风在她身体里吹来吹去,像在和她玩耍一样。
她感觉是时候了,可等了很久,那道调皮的风仍旧在她身体里嬉闹着,没有一点要窜出来的意思。
众人也跟着她等了又等。
景瑶翻了个白眼:“她不会像民间那些蠢笨的俗人一样,神骨差到连鸡骨头都比不杀吧,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好。”
“五妹。”景钰皱眉制止她,“你是做姐姐的,有些做姐姐的样子。”
冷哼一声,景瑶又翻了个白眼,但到底没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景珩身上看不出任何变化,林丞相皱了皱眉,审视着景珩,真是好差的资质,君上怎会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
景钰抿唇不语,神情怜悯地注视着神树下渺小的景珩。
人群起了骚动,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林丞相听见一些难听的话,她并不制止。
愈加紧绷的氛围里,一声长长的哈欠,景珞半眯着眼睛抬头,擦了擦嘴角的不明液体,茫然道:“还没好吗,好困啊。”
景瑶嘴角抽了抽,想骂她两句又觉得实在是浪费口水。
不过......她放松又恶意地笑出来,景珩是个废物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