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凌晨四点四十五。
郁杭开上王陵珊那辆大G,载着张斌直接从京港澳高速出了蓟城。
渐渐的,阳光刺眼。
“队长,甩开警卫员这个行为很危险。”
张斌面无表情从王陵珊的名牌包里掏出一本书。
出门前,郁杭提示长路漫漫,张斌便装走了床头柜上唯一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一本《犯罪改造论》,作者叫吴宗宪。
路途,仿佛也有了“乱讲话”的风格。
“最近有不法分子盯上了珊妹。队长不带警卫员容易被误杀。”
张斌点头表示听到了:“作为一名把《犯罪改造论》当睡前读物的杀人犯,你这番好言相劝缺乏一些说服力。”
成功把天聊死之后,张斌开始看书。
等到涿州界,郁杭又重提:“前面服务区稍微等等,他们应该还能追上。”
张斌头也不抬:“通常情况,将官身边的警卫员叫警卫参谋,是具有单兵作战能力的指挥人员。保卫工作只是警卫参谋诸项职责之一。他们两个参谋参谋不上。单兵作战能力可能有,但作战意愿约等于零。简而言之带着费油。有你够了。”
“队长。齐染是我杀的。”
“知道。”
“这个吴宗宪不是那个吴宗宪。”郁杭突然说。
张斌点头:“那就说点正经事。”
说罢,目光移到窗外。
前路凶险。
其实,不论刘兆丰和汪王有没有战斗意愿,都该带上。张斌独行,一来是判断郁杭并无恶意,二来他与郁杭双方都需要这一时的独处。
郁杭若想杀他,无需引开连门都进不去的刘兆丰和汪王。一个能在蓟城戒备最严格的公众场所枪杀齐染的妖怪,不至于脱裤子放屁把他张斌骗出来才弄死。
其实从那场不正常的谋杀,到朱志忠暧昧的态度,再到齐乐菲跟郁杭的关系。不难推断——郁杭目前不算敌人。
很明显。
此行,郁杭有话要说。
车抵达新乐界的时候,郁杭重新提起了那个话题:“我杀了齐染。队长你这么不声不响跟我出来,他们会认为是我绑架了你。”
张斌无动于衷:“知道。”
“这样有损我的名声和队长的威严。”
阅读在这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废话中担任救赎的角色。张斌又翻了两页才说:“真好。损失为零。”
郁杭的笑容有了一丝僵硬的裂痕:“队长……”
张斌合上书:“请问你是有什么bug吗?一定要把暗号对上才能进行下一步。”
“队长什么时候猜到的?”
“不用猜。”
张斌只在刚毕业惰性泛滥的那两年,才在体测中使用郁杭提的那套办法。知道他这个习惯的人只有他当时的文书和当年同一办公室的人。这么些年过去,那些人调动得都比他早。如今能探听到这种琐碎无聊事情的人不多,其中有兴趣的大概率只剩下齐染一个。
那么,齐染会把自己B角的生活习惯交代给什么人呢?
敌人?还是兄弟?
张斌的专注力重新回到书本上。
上面被郁杭画得花花绿绿。特别是在诸如“明德慎罚”、“刑为仁佐”这类儒家观点上总有涂抹。
张斌:“你大学是自己考上的吗?”
“这书能看出来我考不上大学?”郁杭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要命的痛处。
“嗯,你画的重点精准的避开了重点。”
“你们的重点不是我的重点。”
郁杭不再询问张斌的意见,打开右转灯,直接驶进服务区。
“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在学习以德服人。”
张斌合上《犯罪改造论》:“好,我性格内向,不喜欢啰嗦。现在概括一下齐染想做什么?”
“齐染想……制造乱局,挥师北伐,一统人间各方力量。届时,试与天地分鼎。”
“他没死?”
张斌目光深沉。
既然这个世界存在鬼神,那么严格来说肉身的消亡就不算是生命的终结。
齐染打仗时,是出了名的走位清奇。郁杭看起来甚至不怎么正常。两个奇葩混一起,干出什么离谱事都不意外。
“他死了。他负责制造乱局,张队长负责挥师北伐。”郁杭目光呆滞。
“那你呢?负责什么?”
“我负责确保张队长不死。”郁杭说:“不过我身体不太好,最多还能撑……三年?我是说这具肉身。平时队长能仰仗兆丰和小汪,尽可能不要用我。我要是频繁无视身体机能开大,活不过三年。眼下的局面,齐染推演过很多次,张队长至少需要三年。”
“这些话可以昨天在床上说。还有别的吗?”
“还需要强调一下。齐染的愿望是齐染的愿望。我是我。”郁杭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跟齐染打了个赌,输给他几件事。一件跟齐乐菲结婚,再一件是以人类的身份护张队长周全。”
张斌撑着眉心:“为什么是我。”
“你名字好。”郁杭靠在椅子上,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方向盘:“张沔。齐染不认识这个字,多看了两眼。唐尧臣说,北合汉沔其势益张,你父母都是北方人,你生在西北,这是个有野心的双关。”
“然后你们就把我名字改了。”
郁杭嗤笑:“贱名好养活。我不擅水战,免得长江的河神看不上你,在洗手池里淹死你。”
“这些还是可以在床上说。”
“齐染希望我跟在你身边。不过我认为,张队长不必事事听死人安排。带着我,张队长压力大。坐牢不影响我保护你,你还能立威。我在牢里好好养着,这身体说不定能多撑些时间,到时候张队长就也能多一两年过渡期。这才是最优解。大家都好。”
张斌本人对郁杭没有成见。
杀人偿命,是法理。
从张斌的立场出发,齐染被杀最不能容忍的地方在于执法权不在人间。可是《兵法》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至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此安国全军之道。
所以现在他得忍着。
“齐染不止是让你当保镖吧。”
“人寿很短的,队长。”郁杭说:“中心老朱的功夫,是从记事起就开始练的。到现在五十年。有所成。可他是少数,中心负责人就一个。你多少岁?你现在会什么?走正途,别说三年,三十年都不行了。走偏锋,拜我这个妖邪为师。合适吗?你愿意?”
张斌没说话。
“你不怕我骗你?我自己都怕。”郁杭一脸无奈:“所以这个事,你也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就是齐染的一厢情愿。他都长蛆了,你理他干什么?”
“折中怎么样?”张斌语速很慢:“你在我身边,当个参谋。你说你的,听不听是我的事。”
“这不行。”
“你不愿意?”
“我干不好。虽然我拥有了人的身体,但我的脑子跟你们不一样。人的节奏对于我来说太快了。张队长你能理解吗?让我在二十四小时这样短的时间里思考、吃饭、睡觉、起床、走路、干活……令我难受。可是我稍微休息一下,有的事它就变糟了。”
“哦。高能耗低产出。”
郁杭:“对,某种意义上差不多。”
旭日东升,秋风飒飒,服务区里人头攒动。
郁杭去买早餐,张斌则趁这个空档下车抻抻胳膊腿。王陵珊那身体比老年人还不如,坐车时间久了腰酸。
张斌站在车侧,思考着郁杭刚刚说的话。
郁杭说,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于神仙、修罗、大妖而言,时间亦如此类。
以前跟在齐染身边,他常常跟齐染表达,希望工作节奏可以慢一点。齐染给他的答复是:“动手之前汇报,只要不随便行动,你可以一定程度放空、发呆、做不影响他人忘记思考的事、说越过大脑的话。别过分就行。”
过分这个词的界限在实际运用中很难把控,郁杭时不时就搞砸一些事。只不过过去十年,因为齐染给他擦屁股,确实没出过大篓子。
问题是,齐染死了。
郁杭表示,齐染死了他很伤心也很困扰。
为了解决脑子跟不上大流的问题,生活上,他自己花钱请了王陵珊帮他兜着。工作上,如果张斌不把他关起来,那么就得做好擦屁股的心理准备。至于参谋,他还不如小汪。
张斌握拳敲着后腰。
郁杭那话真真假假。脑子跟不上是假,懒得上心是真。就像他几次三番表示希望张斌拿他立威。本质上,还不是躺牢里改造比在外头给自己跑腿顺带追齐乐菲舒服得多?
至于他这么不乐意,为什么还答应齐染,那就是他的所求和弱点了。
大争之世,每个人的彼岸都不同。互为犄角捍卫彼此的弱点并非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八千岁为春说得浩大。成吉思汗荡平四十七国七百多个民族,也不过只用了二十二年八千多个日夜。
短寿未必是人类的劣势。
正想着,张斌余光扫见有个男的隔了几台车,正盯着他的屁股摸裆。
那是个不起眼的人,脸上有轻微的痤疮。
王陵珊皮相好,身材也好,裙子一穿前凸后翘。虽然出门的时候,张斌顺手在郁杭的衣柜里拿了件西服外套披起来,但盖住反而更令思想龌龊的的人遐想连篇。
起初几个路过的男的回头看他,张斌懒做反应。可眼前这个眼神很馋,明目张胆。
他从包里掏出郁杭用于学习“以德服人”的《犯罪改造论》,掂了两下,还没做其他行动。只见一根冒着热气的玉米从空中划过,精准的砸在那人脖子上。
“抱歉抱歉。扔偏了。”郁杭极敷衍的跟摸裆男道歉。小跑过来,把张斌往车里一推:“珊妹,走了。”
郁杭表现得很着急,急出了演绎的成分。
张斌安全带还没系好。郁杭就一脚油退出停车位,打了方向盘就往高速上开。
张斌:“大白天在公众场合骚扰女性,不像正常流氓会干的事。”
“所以,希望小汪他们已经出发了吧。”
在车子加速,马上拐出匝道的瞬间。张斌在余光里看到了非常不对劲的东西,又一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他下意识偏头追看右侧的倒车镜,等收回视线整个人便僵在了位置上。
前方五十米处出现了个接天连地的分界。
分界的这一侧还是旭日东升,万物明媚。
分界的另外一侧,则是夜沉沉,大雨瓢泼。
只一瞬间,他们的车子就冲进了夜雨连绵的世界。后视镜里的阳光缓缓闭合成一个暗淡的光点,最终熄灭。
前方夜空诡秘,雷声隆隆,暴雨如注,可天上竟还有个好大好亮的月亮。
天上无云,数条红色闪电纠缠着那一盘水淋淋硕大的圆月,雷声沉抑如同蒙着棉被擂鼓一般,又像是推磨巨响连绵不断。
车里无风无雨,但任谁都清楚,难以言说的危险正紧逼而来。
雨刮的摇摆速度开到了最快,仍赶不及擦出一刻的清晰。刚刮掉一层水,更多的雨就前赴后继“噼噼啪啪”地砸过来瘫在玻璃上层层叠叠。
“队长,这叫天泣妖鼓。”
小小的车就像是巨浪滔天中的小舟。飘摇的光亮飞快地划过黑夜无人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