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时刻停了下来。朱明烨道:“我们到了!下车吧!”
二人一先一后出了马车厢,只见一座茫茫苍苍的高山坐卧在眼前,正中间的地方挂了一道瀑布,如一道白色的布条自山顶挂了下来,水流不甚湍急,依稀可以听到哗哗的落水声。
那车夫见到朱明烨下了马车,躬身立在一旁。朱明烨道:“你将车厢里的包袱拿着先上去跟庵主说一声,我二人今晚就歇在庵中。”那车夫应了声,取出包袱挎在身上,沿着石阶快速前行,健步如飞一般。
路阮惊诧道:“这位车夫的脚力真不一般!”朱明烨道:“他虽然只是一名车夫,但也是监事阁正式录取的阁员。若是没有两把刷子,根本就进不了监事阁。换句话说,他连当车夫的资格都没有。”
路阮边走边道:“朱叔叔,之前你说我母亲是监事阁的佐阁领。这个监事阁听着像是个衙门,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黄昏时分的夕阳无限柔和,黄噗噗的,铺洒在灰白色的一级一级石阶之上。两旁的山景蓊蓊郁郁、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素静之美。
朱明烨望了眼左手边的瀑布,缓缓道:“这个机构以前是不存在的。大约在两百多年以前,宫氏家族获取了潜力世界的最高权力。当时的领主宫元有感于中枢台的相权过重,迟早会威胁到至高无上的君权,所以在中枢台的掌控之外,另设了一个机构就是监事阁。监事阁归领主直接掌控,以大阁领为首,佐阁领为辅,下辖大批从潜力世界里选拔出来的能人异士充实为阁员。其主要职能就是监视朝堂文武百官和两界的动向,执行领主交办的秘密差事。经过两百多年来三代宫氏领主的建设和发展,监事阁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下辖几万名阁员的神秘机构,势力范围扩充到了两界的任何角落。”
路阮听得一知半解,好奇道:“想不到我母亲一介女流居然统领了这么多人,好像跟个能征善战的女将军似的,专门替皇帝四处征战。”朱明烨笑道:“你母亲可比女将军威风多了!那些将军们见了你母亲大老远都要行礼问安的。”
走了一截,依稀可以看到半山腰处有一座红墙建筑,像是一处尼姑庵。朱明烨手指了指道:“那里有个天心庵,里面住了几个尼姑。整座两情山就这么一个歇脚处,我们就晚就歇在里面了。”
路阮抬头望了眼远处的天心庵,不由道:“两情山是那一对情侣的殉情之地,不想如今却只住了几个看破红尘的尼姑。”
朱明烨道:“虽然两情山的风景秀丽,到底是一处悲情之地,来此的游客并不多。所以反倒成了难得的清净之地。”
不多时,二人已来到天心庵门口,只见一位年岁稍长的老尼姑带着两位小尼姑立在那里。那老尼姑单掌立在面前,施礼道:“槛外人静白恭迎尊驾!”
朱明烨道:“庵主不必多礼!”转身望着路阮问道:“阮阮,你是要歇息一下,还是马上就过去那里?”路阮自然是迫不及待见到母亲的灵体,回复道:“我们先过去吧。”
朱明烨点了下头,冲静白道:“劳烦庵主准备两份斋饭。待我们从相思洞出来,以解腹中的饥饿。”静白恭敬地低首:“尊驾只管前去,贫尼即刻准备。”朱明烨不再理会她,冲路阮道:“跟我走吧。”
二人绕过天心庵,顺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来到尼姑庵的背部,只见周围山石嶙峋,青绿的藤蔓如蛛网一般四处盘根错节,上面开满了黄色的野花。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的,分外惹眼。
又向前略走了几步,可见藤蔓的掩映之下像是有个黑幽幽的山洞,顶头上依稀可见“相思洞”三个深红色的大字。朱明烨当先而入,路阮紧紧跟在身后。
山洞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将将一人多高。洞壁上也是爬满了藤蔓,如互相缠绕的绿蛇一般。深入了一小截,天光已经暗了下去。朱明烨打亮火折子,左手食指一弹,只见几粒微弱的火星子四下飞散开来,点燃了暗处的两排油灯。
借着油灯的光,路阮瞧见几丈之外已是山洞的尽头,硬生生横着一块石壁。上面镶了一个圆形的门鼻子,两旁各有一颗红宝石之类的物件,闪烁着耀眼的红色光芒。
待走到尽头,朱明烨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凌空缓缓转动。那石壁上的门鼻子也跟着他的手势缓缓转动。
转完一圈后,只听“咔”的一声,石壁闷闷地向一旁退了开去,露出了后面的岩洞。乃是一间石室,里面的油灯一瞬间全部自行亮了起来。路阮跟着进去后,发现四下的空间大了许多。
迎面是两尊纯白色的石像,一男一女,相互依偎在一处,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在石像前面凌空悬着一枚绿色的珠子,不断地放射出绿幽幽的光芒。在光芒之下放着一口白玉雕刻而成的棺椁,四周开满了鲜艳的花朵。
朱明烨立在石室的入口处,如木桩子似的注视着棺椁,口中发出了极为苍凉悠远的声音:“阮阮,你母亲的灵体就躺在里面。你可以过去看看。”
路阮有些迟疑,十二年多了,母亲的遗体指不定已腐烂成什么样子,他为何还要自己过去看看呢?
“阮阮,你不必害怕,过去吧。”路阮一步一步走到棺椁旁,看到了棺椁里躺着的人。尸身居然还没有腐坏,如睡着了的活人一般,栩栩如生。只见对方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穿了一身雪白的素服,头上还戴了一个花环,显得俏皮可爱。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
果然还是儿时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她一脸的恬静,像是在沉睡之中。路阮先是十分惊诧,转而扭头望着立在原地的朱明烨,脸上写满了疑惑。
朱明烨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棺椁旁边,道:“看到上方悬浮的那颗绿珠子了吧?它叫‘定颜珠’,发出的光芒有驻颜防腐之奇效,两界之内仅此一颗,乃是稀世之宝。”
路阮望了眼头顶上方发出幽幽绿光的定颜珠,走到棺椁的一头跪了下去,拜了三拜道:“不孝女路阮叩拜母亲!”
朱明烨只是注视着棺椁中阮娘子的灵体,好半晌方道:“阮阮,此刻我可以回答你路上的问题了。”路阮跪直了双腿,望着他的背部,在等他开言。
“是我将你母亲的灵体带到这两情山相思洞中来的。”朱明烨转过身,注视着路阮道,“因为我深爱着你的母亲。早在监事阁我们身为同僚时,我就已经爱上了她,曾经也展开过疯狂的追求,可惜始终不能得到你母亲的芳心。直到她邂逅了你的父亲到后来嫁入鹅城路家,我依然深深地爱着她。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她。她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路阮大为震惊,冷静地望着面前的男子。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换成了深深的忧伤。
朱明烨回忆道:“在路家见到你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面,我当时就想到了麓山鹤家的这颗定颜珠。为了能够得到它,我蒙面孤身进入鹤家的祠堂,打败了鹤家的一干人等,硬是抢走了他们的镇宅之宝。我这个人一向行事光明磊落,在抢夺定颜珠的事情上是此生唯一越轨的一次。虽然有时候我对鹤家充满了愧疚,但是我不后悔当初那么做。十几年来,我时不时地就会来两情山小住几日,陪你母亲说说话。我总感觉她还活着,就活在我身旁,依然是那个办事雷厉风行、嫉恶如仇的‘罗刹娘子’!”
路阮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半空中的定颜珠不停地转动着,周身发射出幽幽的绿光,像是给棺椁裹上了一层轻薄的透明绿纱。
朱明烨面带愧色,回头望了眼棺椁里沉睡着的人儿,娓娓道来心中最沉痛的话语:“阮阮,我对你母亲的离去充满了愧疚。如果不是我当初执着地一味追求她,害得她在监事阁里四处躲着我。或许她就不会主动向主上请缨去办那件棘手的案子。后来的鹅城刺杀事件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朱叔叔!”路阮轻轻地唤了一声,宽慰道,“您不必如此苛责自己。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天定的。那帮歹人或许早就盯上母亲了。就算母亲没有嫁入鹅城,他们还是照样会找机会痛下杀手的。或许母亲命中该有此一劫吧!因为母亲的罹难,十几年来我一直深深地怨恨父亲,恨他没有保护好母亲。父女二人虽然同住一片屋檐之下,却如仇人一般,一年里也说不上几句话。现在想想真是愧对父亲!”
朱明烨缓缓走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反过来安慰道:“你也是事出有因,相信路鼎轩在九泉之下会原谅你的。”路阮望着棺椁,问道:“朱叔叔,我母亲可有什么遗言或者遗物留给我?”
朱明烨沉声道:“遗言和遗物都有。你母亲让我在你年满十六岁之时才告诉你她的死因,还说杀母之仇要由你这个女儿亲自给她报,让她可以含笑九泉。”
说罢伸出右手轻轻向上一摆,只见棺椁之中飞出一件物事,约摸三尺余长,通体雪白。一头顶端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骷髅头,拳头大小。到另一头越来越细,像是一根锋利的锥子。
“这是你母亲生前使用的兵刃,叫‘白骨杖’。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它。它会保佑你逢凶化吉的。”路阮双手接过白骨杖,方一触及,只觉一股透彻入骨的寒意瞬间袭遍周身。
朱明烨叮嘱道:“这可是一件神兵利器!潜力世界里多少潜力师梦寐以求都想得到它呢。你可要好好保管,这也算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念想了。”
路阮手持白骨杖重新跪在了棺椁前面,誓言道:“母亲请放心:女儿就是踏遍天涯海角,将两界翻过来,也要寻到那帮歹人。然后用白骨杖一一刺穿他们的喉咙。女儿要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母亲的亡魂!”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而且眼神里似乎已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望之令人生畏。
朱明烨轻叹了一声,道:“有时候我不大明白,你母亲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为何还要单单等你长大才告诉你她的死因,而且还要专门留下遗言让你这个女儿替她报仇。一般的母亲或许永远不会告诉自己的女儿,只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不知道仇恨,活得平平安安就好。”
路阮望着棺椁中躺着的人,接过话道:“我想我知道。因为母亲是威名赫赫的‘罗刹娘子’,她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想法自然也和平常的母亲不一样。她要用这种独特的方法来激励自己的女儿茁壮成长,将来能够有所成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到底是母女连心啊!”朱明烨望了眼她手中的白骨杖,忽道,“你母亲临终交给我白骨杖时像是还有未尽之言,可惜她当时已是回光返照,口中吊着最后一口气。结果没说出来人就已经去了。事后我曾仔细揣摩过,或许这根白骨杖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至于是什么,就只能由你这个女儿来破解了。”
路阮轻抚着白骨杖,自语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定会破解白骨杖中的秘密的。”朱明烨望了眼四周的灯火,建议道:“我们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出去吃点东西歇歇吧。若是你还想多见见你母亲,明儿一早还能进来的。”路阮扫了眼棺椁中躺着的人,道:“朱叔叔,我想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朱明烨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步走出了石室。路阮两步走到棺椁旁,两手扒在棺椁的外沿上,沉痛地道:“母亲!女儿好想念您啊!您离去的十几年里,女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您!”她多年积攒的思念不再克制,化作泪水瞬间溢满了脸庞。
这是一个女儿对亡母来自心底里最深切的呼唤,也是人世间最平凡最感人的亲情!
路阮任由脸上的泪水四溢,抽泣道:“母亲,父亲已经离世三十七日了。你们应该在九泉之下相会了吧?女儿虽然伤心你们都离开了,但是庆幸你们终于又可以常伴一处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道:“父亲临终之时交代,希望将你们二人合葬一处。但是女儿估计是办不到了。若是移动母亲的灵体,说不定会毁坏掉。而且这两情山却是个清幽之地,就让母亲留在这儿吧。有这颗定颜珠保着,女儿时不时还可以过来瞧瞧母亲。当然,女儿也会时常回路家祖坟纪念父亲的。父亲在世时喜欢喝鹅城陈二酒家自酿的透瓶香。女儿每次去肯定会给您捎上几瓶的,让您解解馋。”
之所以不愿移动阮娘子的灵体还有一个原因,只是路阮不好明说出来。从刚才朱明烨的一番话,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母亲的。如果强行合葬,只怕也会伤了他的心啊!
毕竟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他的错。只恨造化弄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但是他的这份爱依然值得旁人尊重。
过了一阵子,路阮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取出手帕子拭去脸上的清泪,转忧为喜道:“母亲,您不知女儿能在这里再见到你该有多开心。以后有您的陪伴,女儿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