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道观隐在清幽的竹林间,清晨青白的水雾绕在林间,衬得此间飘渺而空灵,像名窑烧出的青花瓷。
昨夜刚下过雨,积水淅淅沥沥地从檐顶滴落,清脆地洇在青石上,和着老道士挂在檐下的风铃一起响动。
道士起得很早,人不太多,有男有女,大概二十来个,在春寒料峭中做着晨练。
谢远之和阿栀“入乡随俗”地换上了简朴服饰,这是一种近乎偏青的蓝,和道士服颜色很接近,不过版式没有那么严肃,却都能和山间隐匿静谧的环境融为一体,不显得突兀。
后厨的热腾腾的烟雾在冷清的后山显得尤为迷人,她们很细心地给这些道士熬着热粥,混上前些日子他们采集来的野菜,山菇。
配菜上,她们考虑着将一些南瓜泥,核桃仁,红豆泥糊进糯米之中,用清水调至圆滑,在昨日洗净的竹制蒸笼上铺上洁净的纱布,蒸至软糯。
再捞出一些腌制的咸菜来,这日常而丰盛的餐食就可以呈上厅堂。
修行人口味都清淡,利于心里的宁静。
道士都是和善之辈,拖道长治理严明,很少有刁钻促狭之徒。
他们看到二位都点头致意,劳累晨练之后,见着自己的餐食眼中都迸发喜悦的光彩,简朴的早餐被吃成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谢远之和阿栀都在注意其中一个孩子,他约莫十余岁,神色却已如同老人般成熟,思索不言,有几分神仙的神采。
老道长说他是个孤儿,是他游历时将他捡回来的,养到五六岁,教他识了百家姓,让他选一个,他就选了“田”——名字取为田利贞。
他就是那最后一个献祭的人,阿栀同谢远之说,这个孩子看起来沉稳老实,实则秉性怪异,与同门发生口角后,就独自去了荒村求生,再之后的事,谢远之也知道了。
孤僻的利贞不喜与人往来,导致许久之后他的死才被乡人发现。
她看着这孩子长大,还狠得下心下手。谢远之心里一凉,想着前身的阿栀,为了救活自己一条命,当真是舍了良心。
“这么好的孩子,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何会与师门决裂。”谢远之和阿栀回房时,有些茫然。
“据我所知,貌似是受了冤屈,他心气很高,容不得这种事,就直接负气远走了。”
可怜的孩子,谁去冤枉了他,太没有道德了。谢远之心想。
如今利贞只是不声不响恬淡地吃饭,神情内敛专注,谁又能想到,看起来这样老实一个孩子,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
“我们去采购一些东西吧,道观修行苦寒,夜晚冰冷,却连炭火都不足,我通过玉南阁绕了几层关系,让郡守为该观拨下一些款来,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这些铜板是观长昨日给我的,让我们去带点有用的回来……剩下的观长说就给我们当工钱。”
“观长还挺信任我们。”
“那也是因为我们平时办事本就可靠啊。”阿栀夸下海口,调侃道。
难得见阿栀这副自吹自擂的模样,谢远之眉眼弯弯,别过头一笑。
她去后厨取了菜篮子,招呼着阿栀和她一起下山。
祖辈修的石梯已有年岁,偶尔的凹凸不平之处和山石裂纹都在昭告这个事实,它落拓地穿梭在树林中。
氤氲的水气中带着清新的木香,两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手下楼,避免被青苔绊倒。
“小远,我总觉得田利贞的眉目似曾相识。”买过煤炭和蔬果,正要回去时,阿栀说道。
谢远之看着她眉骨微隆,也垂头思索:“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田叔……”二人异口同声。
“紫狸不是说,她要寻田叔转世投胎之所吗,没想到却被我们先找到。”阿栀无奈地笑道。
“我想起了一件更可怕的事。”谢远之凝眸,“你还记得千年樱给过我三张符纸,而它们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么?那第二张纸条上,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狼护着一位年轻人。现在我倒觉得都有了对应。”
“千年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阿栀,你告诉我,她同你交易,代价是什么?”
阿栀摇摇头:“我可真笨,那些日子我知道真相后,遍访名人异士,想寻一个延续你性命的方法,就被千年樱盯上了……她告诉我了这个拿近乎一百五十个活人献祭的法子,大概每二十年,我就要寻到合适的人选……她告诉过我,她只想纺织她爱人的回忆,我只需要分给她这些魂魄的一些游丝就好……可是,听你讲了俞心白的事,我认为那一切都是她的谎言罢了,她真正想要的,是借我之手炼化怨种,再据为己有,去复活谭箐。”
“千年樱真正意义上的喜怒无常,我永远猜不到她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什么。那次她操纵王贫的下属与我决斗,让我在你面前露馅,我也实在想不到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不对……按沈息棠的说法,如果用第二颗怨种去复活谭箐,即使短暂的复活,世界不久也只能重归混沌,那可是天族都惧怕的结果。”谢远之说道,越发觉得看不清千年樱的所作所为。
“你说,会不会其实沈息棠也不知全貌,他这次骤然而返,是弄清楚一切了,还是他那所谓的父君母君有旁的事招呼他回家?”阿栀猜测道,觉得天族行事诡谲,同那千年樱一样令人难以猜测。
“罢了,阿栀,我们别管这件事了。说到底,我辈微渺,但也有对苍生的责任,倘若怨种是荼毒世界的混沌之源,我们就必然不要让它出现。”谢远之说道。
“我觉得奇怪的,你知道,我没有关于前身的记忆,但是,听闻你前身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还找到了流光一族茗茵,岂不证明,千年樱失败了么?”阿栀发现可疑的地方,推测道。
“言之有理……且,我记得流光一族一直被天族豢养在一处森林中,茗茵却是被谭氏夫妻收养,想来是被爱她的亲人偷渡其外的么?”谢远之恍惚道,想到母亲,她又是用什么手段逃出来的呢?
“小远……”阿栀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母亲一向是她的心劫,她在谢远之面前提着篮子,笑颜甜美,岔开话题:“我算了算,买下这些东西,还剩一些银钱,过几日,按照传统,南淮有游湖灯会,我们去看看吧。”
“当然。”谢远之看着她像只小狗眉眼弯弯,唇启齿现,整齐晃眼像珠贝排列在海浪下,让人感到鸟语花香的,她霎时无心于自己的烦恼事,只是追着回忆中那游湖灯会的温纯与惊艳。
这些年,休要有乱七八糟的事来扰她们的兴致。
她们二人回去时,看见田利贞蹲着,用丛林间捡来的树枝在浸湿的土壤上画着画,二人凑过去看时,发现他却是在画狼,小小年纪,笔力遒劲,把那狼的情态被画得栩栩如生。
“画得真好。”阿栀用一种雀跃的逗小孩的声音说,田利贞却吓得跳了起来,丢掉了树枝,看见是后厨两人,涨红了脸。他生得白净,五官精致,因为年纪脸上挂着肉,显得稚嫩但俊秀,他摸了摸自己的头。
二人也因他举动略显尴尬,但是转念又觉得好笑。这孩子太专注了,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我们说真的,你这水准,可与名家相比……你喜欢狼?”谢远之问道。
田利贞点头如捣蒜,眼睛明亮地打量着二人,他开口道,童声清悦:“虽然我只在画册见过,却觉得它一定是很美的生物,骁勇敏捷……我上辈子肯定有个很好的狼朋友。”
道士信仰轮回,这话不算奇怪。但是从这样一个小孩口中说出,却显得有种好玩的质朴感。
阿栀明确,前身这孩子对狼没有什么概念,无疑这就是田叔,看到其少年时丰神俊朗,感怀万千。
“我们买了炭火,你住哪间房啊,房间有多少人,夜里寒凉,正要通知大家来取呢。”
“我可以不要炭火吗?”小少年低声道。
“这是为什么啊?”阿栀愣道。
“我听说狼怕火,我怕点燃后,它就不会来找我了。”他结巴道,好像也感到自己有些幼稚。
二人被逗得大笑:“那你就不怕冷了么?”
“我怕……”田利贞低下头。
谢远之摸了摸他的头:“小傻子……你得这样想,你喜欢的狼如果得了道,想必就不会同于凡常,还可能化作一个美丽女子,在你身旁就着篝火夜话呢。”
田利贞抬头,好像是想像着那个画面,竟然窃窃地笑着,又不想别人猜透他的心思,眼神躲闪。
“好了,取你的那份炭火回去吧。”阿栀看他,想起谢隐之小时候,觉得如果自己有个孩子,真希望他也这般单纯可爱。
小少年嗯了一声,跑远取来粗糙的布料。
“我和观长爷爷一起住,我需要两份炭。”在二人的引导下,他包裹住他的碳,有些轻快地回了房间。